這裡是上海,專門消磨人尊嚴志氣的地方。它要的不是“才氣”,是“財氣”。“財”大而後“氣”粗,無財,最好吞聲。 我於是忍氣吞聲打了一輪電話後彙報:“海鮮坊今天基圍蝦七折,我已經訂了三號包廂。” “很好。”老闆嘉許我,“錦盒越來越能幹了。” 典型的下人的能幹——不在你才高八斗,而在你八面玲瓏,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聽話,越聽話越多服務就越能幹,如此而已。我再一次忍下委屈。 沒想到種種細節都被沈曹看在眼內,臨出門時有意無意地問一句:“顧小姐不隨我們一起嗎?” “阿錦?啊,當然,當然。”阿陳見風使舵的本事足夠我再學三年,他倚在前臺很親切地探頭過來,“錦,我站得腿都酸了,還要等多久你大小姐才能化完妝呀?”那口氣就好像他原本就打算請我,倒是我裝糊塗似的。 我只得站起來,“已經好了,這就可以走了。” 其實並不情願沾這種光,可是如果不來,不是有氣節,是沒臉色,給臉不要臉。 不過是一頓飯罷了,然而那群小女生已經豔羨得眼珠子發藍,一齊盯住我豎起大拇指,我衝她們擠一擠眼,做個風情萬種狀。 象跋蚌,三文魚,龍蝦船,大閘蟹,最大盤的一道是基圍蝦鮮活兩吃,的確是盛宴,可是食客只有四個人——老闆,阿陳,沈曹,還有我。 雖然我不知道沈曹除了攝影師的身份外還有什麼特殊地位,但是看在魚翅盅的份兒上,猜也猜得出來頭不小。我這個陪客當得相當莫名其妙。但唯其如此,就更要小心應對,木訥了是小家子氣,見不得場面拿不出手;太活躍了就是小人物禁不起抬舉,雞婆飛上籬笆扮鳳凰。 我沒有告訴他自己曾經買過他一本攝影集,怕被人覺得是巴結恭維。 好在那個沈曹既擅談又思維敏捷,不住插科打諢,隨便拈起一個話題都可以高談闊論,卻又並不使人生厭,一頓飯吃得頗不寂寞。 但是討厭的阿陳老是忘不了揶揄我:“你看阿錦,平時打扮得淑女相,一看到吃的就沒出息了,掰螃蟹腿的樣子可真野蠻,要說這外鄉姑娘到底是沒有咱上海上姐來得文雅。” 說得老闆一笑。沈曹向我投來同情的一瞥,打圓場說:“今天這蟹的確美味,我也食指大動,恨不得生出八隻手來和蟹子比威風呢。” 我本來打算嚥了阿陳這口氣的,平日裡“外鄉人”長“外鄉人”短地被他嘲諷慣了,已經不知道憤怒。但是經不起沈曹這一體諒,反而忍不住反唇相譏:“我們蘇州人吃蟹本來是最講究的,早在晚清的時候就專門製作了一套用來吃蟹的‘蟹八件’,可惜上海人貪吃不懂吃,只得一雙手來肉搏。” “你是蘇州人?”沈曹看著我,慢吞吞地說,“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 “你說的是錦盒家的地址?”阿陳莫名其妙,“你怎麼知道她家住哪兒?” 老闆笑起來:“他說的是葫蘆廟的地址。”明知阿陳不懂,不再理他,只追著我問,“蟹八件是什麼意思?” 我於是向他細細解說:“就是小方桌、小圓錘、小斧、小叉、小剪、還有鑷子、釺子、匙兒,這八件齊了,就可以墊、敲、劈、叉、剪、夾、剔、舀,把螃蟹皰丁解牛,細嚼慢嚥,想怎麼吃就怎麼吃了。” “這麼多講究?”老闆大感興趣,“那不是很麻煩?” “不麻煩。家家都備著這蟹八件的,一般是銅鑄的,講究一些的就用銀打,亮晶晶的,精巧玲瓏,就像工藝品。在我們蘇州,每到了吃蟹的季節,家家擺出小方桌,把蒸熟的螃蟹熱騰騰地端上來,先剪下兩隻大螯八隻腿,再對著蟹殼四周輕輕敲打一圈,用小斧劈開背殼和肚臍,然後拿釺子鑷子夾出蟹黃蟹膏蟹肉,最後再用小匙舀進醋啊姜啊這些蘸料,用蟹殼端著吃。”我瞥一眼阿陳張口結舌的傻相,頗覺快意,更加繪聲繪色地賣弄起來,“所以呀,這敲蟹殼剔蟹肉的功夫大著呢,吃過的蟹,殼要完整,裂而不碎,肉要乾淨,顆粒無餘。所謂‘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如果蘇州人吃相野蠻,姑蘇林黛玉又怎麼會親力親嘗還賦詩讚詠呢?” “哈哈,搬出林黛玉助威來了!好,比賽背紅樓,你們兩個可算一比一平。”老闆大笑起來,“錦盒說蟹,把我說得都饞了。明年蟹季,一定要去蘇州轉一轉,專門吃蟹去。哪,提前說好了,在座的人,一個也不許少,到時候一起去,我做東!” “對,就去阿錦家吃。”阿陳見風使舵,立刻跟著湊趣,“錦,你家的蟹八件是銅的還是銀的呀?” “瓷的。”我淡淡地說,不軟不硬頂了一句。 沈曹笑著打圓場 又是沈曹笑著打圓場:“瓷的?不可能吧?我聽說蘇州人嫁女兒,蟹八件是陪嫁必需品,再窮的人家,金的銀的陪不起,一套銅的蟹八件卻是最起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