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心理醫生這一行這樣吃香,實在城市人的心理壓力太重,又太忙,太多顧慮,能夠有一個人這樣平和寬厚地聽自己訴說已經是一種享受,同時因為他是醫生,職業道德要求他必須為自己守秘,所以傾訴起來格外放心。“你來得很對。”程之方推推眼鏡,“其實鬼有什麼可怕呢?從來都是鬼怕人,哪有人怕鬼的。”現在我懷疑,那眼鏡只是平光鏡,也是一種道具,他很可能並不近視,戴副鏡子,只是為了同長衫配套,使他看起來更有神秘感,故而,也就更有權威感。一切的細節都太假了,但是假到這樣認真的地步,也就弄假成真,以至於讓人懷疑,是否窗外的陽光和花樹也都是搬來的道具,是人為,是假象。在這樣的假象裡,是很容易讓人說真話的,因為一切像做夢,而夢是不必負責任的,故而可以率真任性,可以毫無顧慮,可以肝膽相照,盡訴初衷。那種感覺,彷彿偷情者面對牧師懺悔,把所有的罪惡交付給上帝,只是為了更好地卸下包袱,重新做人,也繼續做惡。但我不是罪人,我只是一個看到了不該看到景象的迷途羔羊,所以,我不需要上帝指引方向,只想向心理醫生尋求幫助。“可是,她糾纏我,又怎麼辦呢?”我無助地看著醫生。“這不過是一種心理作用,因為你總覺得自己欠了她,有愧於她,心中有鬼,才會眼中見鬼。這都是自己嚇自己。如果你能解開自己心中的那個結,鬼也就自然不見了。”“你沒有見鬼,當然會這樣說。可是你不明白身在其中的那種痛苦……”留聲機“咔”一下停住了,醫生站起來換一張唱片,這回,是周旋的《夜上海》。我笑起來,輕輕隨著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醫生問:“聽到這首歌,會讓你想起什麼?”“三十年代的舊上海嘍。那些香菸廣告畫片上的旗袍美女,霓虹燈,美酒加咖啡,周旋,白光,阮玲玉,還有張愛玲和蘇青,傾城之戀,孤島,美國大兵,駱駝牌香菸,百老匯,白俄脫衣舞娘,還有狐步舞,那真是一個迷亂而美麗的時代……”“你的想像力相當豐富。”醫生胸有成竹地又推一推眼鏡,“你到過上海嗎?沒有。可是你對上海卻這麼熟悉。為什麼?因為是電影和書本教會了你這一切。如果你走在上海街頭,這些記憶就會自動跑到你腦子裡去,讓你覺得似曾相識。同樣的,你其實並沒有真正見到鬼,只是因為恐懼和內疚喚醒了對鬼故事的記憶和聯想。剛才已經證明,你是一個想像力非常豐富的女孩,而許弄琴之死又觸動或者說激發了你對鬼魂的想像力,所以你認為自己見了鬼。”“你說一切都只是出自我的想像?”我瞠目,“這就是一個心理醫生的解釋?如果我想要這樣的答案,隨便一箇中庸的老好人都會用這些陳腔濫調來安慰我。可是我告訴你,我是真的見了鬼。”我有些激動起來,毫不掩飾地表現自己的不滿,才不管他是不是柯以然的同窗好友。然而程之方或許不是一個好醫生,卻的確有副好脾氣,他毫不動怒地搖搖手,繼續溫和地說:“好好好,我們且假定這世上的確有鬼。可是即使這樣,靈魂學中也有定義,所謂鬼,不過是人死之後羈留在人世上的精神力量。而你之所以能見鬼,也同樣是因為精神力,即所謂‘陰陽眼’,這並不是一件壞事,只說明你的精神力量比常人更強而已。所以,只要你在擁有精神力的同時,還可以擁有勇氣和定力,就什麼也不必害怕了。”“精神力?我看你不如說我有精神病還更好。”我悻悻然,“醫生,在我之前,有沒有其他的來訪者告訴你他見了鬼?”當我這樣問的時候,原不指望會得到答案,可是他卻回答了。“有過。”他說,面部表情忽然柔和起來,“以前,我在西安開診所的時候,還遇到一位女客人,聲稱自己見了唐朝的武士魂呢。”那大概是另外一個故事,我並不想追問,我們又聊了兩句關於鬼魂的話題,便散了。他給我開了幾種安神的藥,叮囑我睡前服用,又約了下次就診的時間。但是說老實話,在我心中,並不覺得他比大仙有何高明之處。而且他和大仙一樣,都收費不菲,卻又都收效不佳。一出門,我就把預診單給撕了。愛與信任是一對雙胞兄弟那以後我開始喜歡尋仙覓異。只要聽人說哪裡算命的最靈,就立刻毫不猶豫地趕了去,報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伸了手讓人看相。並不相信所思所想真的會寫在那橫橫豎豎的幾道掌紋中,可是不信他們也不知道該信誰。只得自己安慰自己說,這一個不靈,也許下一個便靈了。漸漸地,我自己也成了半仙,端著別人手掌也能煞有介事地侃上半天,吹些“智慧線”如何又“婚姻線”云云的閒話。也知道所謂測字其實就是拆字,把好好一個生字拆了偏旁部首同“金木水火土”重新組合,再依時依境地說上些模稜兩可似是而非的話,不把人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