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牽牛花繞著向日葵。星星如同亮閃閃的珍珠一般撒滿了暗藍色的天空。西邊老牛山起伏不平的曲線,像誰用碳筆勾出來似的柔美;大馬河在遠處潺潺地流淌,像二胡拉出來的旋律一般好聽。一陣輕風吹過來,遍地的谷葉響起了沙沙沙的響聲。風停了,身邊一切便又寂靜下來。頭頂上,婆娑的、墨綠色的葉叢中,不成熟的杜梨在朦朧的月下泛著點點青光。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甜蜜地躺在星空下,躺在大地的懷抱裡……當愛情在一個青年人身上第一次甦醒以後,它會轉變為一種巨大的力量。甚至對生活完全失去信心的人,熱烈的愛情也可能會使他的精神重新閃閃發光。當然,奧勃洛摩夫那樣的人是例外,因為他實際上已經等於一個死人。
高加林由於巧珍那種令人心醉的愛情,一下子便從灰心喪氣的情緒中,重新激發起對生活的熱情。愛的暖流漫過了精神上的凍土地帶,新的生機便勃發了。
愛情使他對土地重新喚起了,一種深厚的感情。他本來就是土地的兒子。他出生在這裡,在故鄉的山水間度過夢一樣美妙的童年。後來他長大了,進城上了學,身上的泥土味漸漸少了,他和土地之間的聯絡也就淡了許多;現在,他從巧珍純樸美麗的愛情裡,又深深地感到:他不該那樣害怕在土地上生活;在這親愛的黃土地上,生活依然能結出甜美的果實!高加林漸漸開始正常地對待勞動,再不像剛開始的幾天,以一種壓抑變態的心理,用毀滅性的勞動來折磨肉體,以轉移精神上的苦悶。經過一段時間,他的手變得堅硬多了。第二天早晨起來,腰腿也不像以前那般痠疼難忍。他並且學會了犁地和難度很大的鋤地分苗。後來,紙菸變得不香了,在山裡開始卷旱菸吃。他鍛鍊著把當教師養成的斟詞酌句的說話習慣,變成地道的農民語言;他學著說粗魯話,和婦女們開玩笑。衣服也不故意穿得那麼破爛,該洗就洗,該換就換。
中午回來,他主動上自留地給父親幫忙;回家給母親拉風箱。他並且還養了許多兔子,想搞點副業。他忙忙碌碌,儼然像個過光景的莊稼人了。
白天是勞苦的,但他有一個愉快的夜晚。正是因為有這麼一個幸福的嚮往,他才覺得其它的熬累不那麼沉重了。
夜晚,天黑嚴以後,他和巧珍就在村外的莊稼地裡相會了。他們在密密的青紗帳裡,有時像孩子一樣手拉著手,默默地沿著莊稼地中間的小路,漫無目的地走著;有時站住,互相親一下,甜蜜地相視一笑。走累了的時候,他們就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加林躺下來,用愉快的嘆息驅散勞動的疲乏,巧珍就偎在他身邊。用手梳理他落滿塵土的亂蓬蓬的頭髮;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地、輕輕地給他唱那些祖先流傳下來的古老的歌謠。有時候,加林就在這樣的催眠曲中睡著了,拉起了響亮的鼾聲。他的親愛的女朋友就趕忙搖醒他,心疼地說:“看把你累成個啥了。你明天歇上一天!”她把他的手拉過來矇住她的臉,“等咱結婚了,你七天頭上就歇一天!我讓你像學校裡一樣,過星期天……”。
高加林每天都沉醉在這樣的柔情蜜意裡,一切原來的想法退得很遠了。只是有些時候,當他偶爾看見騎腳踏車的縣上和公社的幹部們,從河對面公路上賓士而過,雪白的確良衫風被吹得飄飄忽忽的愜意身影時,他的心才猛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惆悵;一股苦澀的味道翻上心頭,頓時就像吞了一口難嚥的中藥。他儘量使自己很快從這情緒中解脫出來。直等到他又看見了巧珍,騷亂的心情才能徹底平息——就像吃完中藥,又吃了一勺蜜糖一樣。
他現在時時刻刻都想和巧珍在一起。遺憾的是,他們不在一個生產組,白天勞動很難見面,他們都想得要命。有時候,兩個組勞動離得很近時,一等休息,他就裝著去尋找什麼,總要跑到後村組勞動的地方磨蹭一會。在這樣的場所裡,他並不能和巧珍說什麼話;他只是用眼睛看看她。這時候,旁的人誰也不知道,只有他們兩個心裡清楚,這反而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味首。有時候,他沒有什麼藉口,去不了她那裡,她就會用她帶點野味的嗓音,唱那兩聲叫人心動彈的信天游——
上河裡(哪個)鴨子下河裡鵝,
一對對(哪個)毛眼眼望哥哥……
他在遠處聽見這歌聲,總忍不住咧開嘴巴笑。
而在巧珍那邊,她剛一唱完,姑娘們就和她開玩笑說:“巧珍,馬拴騎著車子又來了,快用你的毛眼眼望下下!”
她氣得又罵她們,又攆著給她們揚土,可心裡驕傲地想:“我哥哥比馬拴強十倍,你們將來知道了,把你們眼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