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縣官大老爺來了!有人喊叫。乾爹的儀仗圍著校場轉了一圈,衙役們抖起了狗精神,一個個挺胸疊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圓。乾爹,隔著竹編的轎簾,俺看到了您的頂戴花翎,和您那張紫紅色的方臉。
您下巴上留著一匹鬍鬚,又直又硬賽鋼絲,插到水裡也不漂散。您的鬍鬚就是咱倆的連心鎖,就是月老拋下來的紅絲線,沒有您的鬍鬚和俺親爹的鬍鬚,您到哪裡去找俺這樣一個糖瓜也似的幹閨女?
衙役們擺夠了威風,其實是乾爹您擺夠了威風,把轎子停在了校場邊緣。校場西邊是一片桃園,桃花盛開,一樹接著一樹,在迷濛的細雨中,成了一團團粉嘟嘟的輕煙。一個胯骨上掛著腰刀的衙役上前開啟了轎簾,放俺乾爹鑽了出來。
俺乾爹正正頭上的頂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馬蹄袍袖,雙手抱拳,放在胸前,對著我們,作了一個揖,用他洪亮的嗓門,喊道:“父老們,子民們,節日好!”
乾爹,您這是裝模作樣呢,想起他在西花廳裡跟俺玩耍的樣子,俺就憋不住地要笑。想起了這個春天裡乾爹遭受的苦難,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鞦韆,手扶著繩索,站在鞦韆板上,抿著嘴兒,水著眼兒,心裡翻騰著苦辣酸甜的浪花兒,看著乾爹演戲給猴看。乾爹說:“本縣一貫提倡種樹,尤其提倡種桃樹——”
屁顛兒屁顛兒地跟隨在乾爹身後的城南社裡正大聲喊叫:“縣臺大老爺以身作則,率先垂範,趁著這清明佳節雨紛紛,親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樹,為咱們老百姓造福……”
俺乾爹白了這個搶話說的里正一眼,繼續說:“子民們,爾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後,田邊地頭,都栽上桃樹。子民們啊,‘少管閒事少趕集,多讀詩書多種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縣,就是‘幹樹萬樹桃花紅,人民歌舞慶太平’的美好日子!”
乾爹吟完詩,接過一把鐵鍬,在地上挖起了樹坑。鍬刃兒碰上一塊石頭子兒,碰出幾粒大火星。這時,那個專給乾爹跑腿的長隨春生,皮球一樣地滾過來。他手忙腳亂地打了一個千兒,氣喘吁吁地報告:“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乾爹厲聲道:“什麼不好了?”
春生道:“東北鄉的刁民造反了……”
一聽這話,俺乾爹扔下鐵鍬,抖抖馬蹄袖,彎腰鑽進了轎子。轎伕們抬起轎子飛跑,一群衙役,跟在轎後,跌跌撞撞,活活就是一窩喪家狗。
俺站在鞦韆架上,目送著乾爹的儀仗,心裡感到說不出的懊喪。親爹,你把個好好的清明節,攪了個亂七八糟。俺無精打采地跳下鞦韆架,混在亂哄哄的人群裡,忍受著那些小光棍們的渾水摸魚,不知是該鑽進桃園賞桃花呢,還是該回家煮狗肉。
正當俺拿不定主意時,小甲這個大憨蛋,大步流星跑到俺的面前,臉漲得通紅,眼睜得溜圓,厚嘴唇哆嗦著,結結巴巴地說:“俺爹,俺爹他回來了……”
奇怪奇怪真奇怪,天上掉下個公爹來。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嗎?你爹不是二十多年沒有音信了嗎?
小甲憋出一頭汗,依然是結結巴巴地說:“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俺跟著小甲,馬不停蹄地往家跑。在路上,俺氣咻咻地問,半路上怎麼會蹦出一個爹呢?八成是一個窮鬼來詐咱。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好就好,惹惱了老孃,一頓掏灰耙,先打折了他的腿,然後送到乾爹的衙門裡,不分青紅皂白,先給他二百大板,打他個皮開肉綻,屁滾尿流,看看他還敢不敢隨隨便便地冒充人家的爹。
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說:“俺爹回來了!”
那些人被他鬧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就大喊一聲:“俺有爹啦!”
還沒到家門口,俺就看到,一輛馬拉的轎車子,停在俺家大門外。轎車子周圍,簇擁著一群街坊鄰居。幾個頭頂上留著抓鬏的小毛孩子,在人縫裡鑽來鑽去。
拉車的是一匹棗紅色的兒馬,胖得如同蠟燭。轎車子上,落著一層厚厚的黃土,可見這個人是遠道而來。人們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俺,那些眼睛閃閃爍爍,一片墓地裡的鬼火。開雜貨鋪的吳大娘虛情假意地向俺道喜:“恭喜,恭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瞎慌張。財神爺偏愛富貴家,本來就是火爆爆的日子,又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腰纏萬貫的爹。趙大嫂子,肥豬碰門,騾馬成群。大喜大喜!”
俺白了這個尿壺嘴女人一眼,說吳家大娘,您咧著一個沒遮沒攔的嘴胡叨叨什麼?你家裡要是缺爹,只管把他領走就是,俺一點也不稀罕!她嘻嘻地笑著說:“您這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