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完全走了兩條路,恍如雲天相隔,“世事兩茫茫”了。
等到我於1946年回國的時候,解放戰爭正在激烈進行。到了1949年,解放軍終於開進了北京城。就在這一年的春夏之交,我忽然接到一封從中南海寄出來的信。信開頭就是:“你還記得當年在清華時的一個叫胡鼎新的同志嗎?那就是我,今天的胡喬木。”我當然記得的,一縷懷舊之情驀地縈上了我的心頭。他在信中告訴我說,現在形勢頓變,國家需要大量的研究東方問題、通東方語文的人材。他問我是否同意把南京東方語專、中央大學邊政系一部分和邊疆學院合併到北大來。我同意了。於是有一段時間,東語系是全北大最大的系。原來只有幾個人的系,現在頓時熙熙攘攘,車馬盈門,熱鬧非凡。
記得也就是在這之後不久,喬木到我住的翠花衚衕來看我,一進門就說:“東語系馬堅教授寫的幾篇文章:《穆罕默德的寶劍》、《回教徒為什麼不吃豬肉?》等,毛先生很喜歡,請轉告馬教授。”他大概知道,我們不習慣於說“毛主席”,所以用了“毛先生”這一個詞兒。我當時就覺得很新鮮,所以至今不忘。
到了1951年,我國政府派出了建國後第一個大型的出國代表團:赴印緬文化代表團。喬木問我願不願參加,我當然非常願意。我研究印度古代文化,卻沒有到過印度,這無疑是一件憾事。現在天上掉下來一個良機,可以彌補這個缺憾了。於是我暢遊了印度和緬甸,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這當然要感謝喬木。
但是,我是一個上不得檯盤的人,我很怕見官。兩個喬木都是我的朋友,現在都當了大官。我本來就不喜歡拜訪人,特別是官,不管是多熟的朋友,也不例外。解放初期,我曾請南喬木喬冠華給北大學生做過一次報告。記得送他出來的時候,路上遇到艾思奇。他們倆顯然很熟識。艾說:“你也到北大來老王賣瓜了!”喬說:“只許你賣,就不許我賣嗎?”彼此哈哈大笑。從此我就再沒有同喬冠華打交道,同北喬木也過從甚少。
說句老實話,我這兩個朋友,南北二喬木都沒有官架子。我最討厭人擺官架子,然而偏偏有人愛擺。這是一種極端的低階趣味的表現。我的政策是:先禮後兵。不管你是多麼大的官,初見面時,我總是彬彬有禮。如果你對我稍擺官譜,從此我就不再理你。見了面也不打招呼。知識分子一向是又臭又硬的,反正我決不想往上爬,我完全無求於你,你對我絕對無可奈何。官架子是抬轎子的人抬出來的。如果沒有人抬轎子,架子何來?因此我憎惡抬轎子者勝於坐轎子者。如果有人說這是狂狷,我也只等秋風過耳邊。
但是,喬木卻決不屬於這一類的官。他的官越做越大,地位越來越高,被譽為“黨內的才子”、“大手筆”,儼然執掌意識形態大權,名滿天下。然而他並沒有忘掉故人。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以後,我們都有獨自的經歷。我們雖然沒有當面談過,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到我家來看過我,他的家我卻是一次也沒有去過。什麼人送給他了上好的大米,他也要送給我一份。他到北戴河去休養,帶回來了許多個兒極大的海螃蟹,也不忘記送我一筐。他並非百萬富翁,這些可能都是他自己出錢買的。按照中國老規矩:來而不往,非禮也。投桃報李,我本來應該回報點東西的,可我什麼吃的東西也沒有送給喬木過。這是一種什麼心理?我自己並不清楚。難道是中國舊知識分子,優秀的知識分子那種傳統心理在作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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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喬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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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冬天,北大的學生有一些愛國活動,有一點“不穩”。喬木大概有點著急。有一天他讓我的兒子告訴我,他想找我談一談,瞭解一下真實的情況。但他不敢到北大來,怕學生們對他有什麼行動,甚至包圍他的汽車,問我願不願意到他那裡去。我答應了。於是他把自己的車派來,接我和兒子、孫女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外面剛下過雪,天寒地凍。他住的房子極高極大,裡面溫暖如春。他全家人都出來作陪。他請他們和我的兒子、孫女到另外的屋子裡去玩,只留我們兩人,促膝而坐。開宗明義,他先宣告:“今天我們是老友會面。你眼前不是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而是六十年來的老朋友。”我當然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把我對青年學生的看法,竹筒倒豆子,和盤倒出,毫不隱諱。我們談了一個上午,只是我一個人說話。我說的要旨其實非常簡明:青年學生是愛國的。在上者和年長者惟一正確的態度是理解和愛護,誘導與教育。個別人過激的言行可以置之不理。最後,喬木說話了:他完全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