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母親對這個家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我父親預感到母親的心離家越來越遙遠,他束手無策,派我去關心母親。可是每次我去對她表示關心的時候,母親總是不領情,你總在我面前晃什麼晃?你拿杯茶來幹什麼?誰告訴你我要喝茶?我知道是誰教你的,沒用,沒用了,我對你們兩個人,都死心了。我一氣之下就當著她的面,把一杯茶都潑在水池裡了,這一下惹惱了母親,她過來揪住了我耳朵,你要死呀,這麼好的茶葉一口沒喝就潑掉?你不會掙錢倒會浪費!
說到底我還是擅長惹惱母親,我就知道會這樣。父親對我的指望落空了,我對自己的表現也很失望,別人都叫我空屁,我就像一個空屁,即使在我母親身邊,我也像一個空屁。我沒有辦法討好母親,我沒有辦法留住母親。
母親開始把洗好的秋裝疊得整整齊齊,放進一隻樟木箱裡,而她以前那些珍貴的舞臺服裝,都裝進了一隻皮箱。那皮箱也珍貴,是我母親輝煌的文藝生涯的憑證,箱蓋子上印了一圈紅字,豐收氮肥廠,獎給群眾文藝演出積極分子。
河岸 25。 生活作風
我們一家三口最後的家庭生活淒涼不堪,甚至吃喝拉撒都充滿了冰冷的條文和紀律。母親把家務分成了三份,一份歸她自己,主要負責我和她的午餐晚餐;另一份歸我,主要是掃地抹灰倒垃圾;第三份家務繁重得多,早晨為一家人準備早餐,每天兩次打掃廁所,包括我父親自己的所有日常生活料理,他吃什麼,穿什麼,用什麼,都由自己負責。母親在分配這些工作時明確表示,我這是為你們好,我不會給你們做一輩子老媽子,鍛鍊鍛鍊,對你們自己有好處。
也就是那年冬天,我發現了父親和母親之間最後的秘密。我母親仿照了工作組的模式,將他們的臥室臨時開闢成一個隔離室,對父親執行了最後的審查,只不過審查者是我母親,主題便稍有侷限,可以想象,主要內容都集中在父親的生活作風問題上。母親的審查通常在夜裡七點過後,有線廣播裡《社員都是向陽花》的音樂響起來,母親就進了臥室,她開啟上鎖的梳妝檯抽屜,拿出她的圓珠筆和工作手冊,對著外面喊,庫文軒,你進來!我父親有一次賴在茅房裡不肯進臥室,母親讓我去敲廁所的門,你去,快去把他拉出來!我不肯去,她自己去了,拿了把掃帚,用掃帚柄捅廁所的門,捅了好久,父親終於被她捅出來了,開啟門,彎著腰從掃帚下穿過,他大叫一聲我受不了啦,準備朝院門外逃跑,我母親在後面發出一聲尖利的冷笑,看著他跑。父親跑到門邊站住了,回頭看著母親,我什麼都說了,沒什麼可交待的了,我要出去散散心!母親用掃帚指著他,嚴厲地說,你開門,你出去散心呀,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一看,看看油坊鎮上還有沒有你散心的地盤! 。。
《河岸》:生活作風(6)
母親擊中了要害,父親果然沒有勇氣出去了,他在院子裡轉了一圈,終於馴順地跟著母親走進了臥室。臥室門窗緊閉,拉上了紅色的窗簾,父母的身影一高一矮,都泛出一種猩紅色的光暈,在燈光下晃動。大家心照不宣,這個生活作風問題,應該是關門審理的,他們採取了嚴密的措施提防我,他們越是提防我,我偷聽的熱情就越是高漲。事關人的下半身,好多事是難以啟齒的,父親做那些事很大膽,說這些事卻很害羞,問深了,問細了,他招架不住,開始躲避,他嘗試用閃爍其詞避重就輕的方法回答母親的問題,這都被母親看做消極對抗。她控制不住自己,就把家裡的臥室當成了公審大會的現場,有一次我清楚地聽見母親高亢憤怒的聲音傳到了窗外,餘音嫋嫋,飄蕩在夜空中,庫文軒,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其實他們越是吵鬧,我越是不在乎,他們越是安靜,我越是害怕。那天夜裡房間裡突然一片死寂,我什麼也聽不見了,那片死寂讓我恐懼。我爬上了院子裡的大棗樹,視線輕易地穿過了房間的氣窗。我看見燈光下的父親和母親,母親拿著她的工作手冊,坐在梳妝檯邊,滿面是淚,而我的父親,正像一條狗似的跪在母親的腳下,他在褪他的褲子,他又在褪褲子了。他撅著屁股,向我母親展示著光榮的魚形胎記。我看見父親蒼白的乾癟的臀部,在暗紅的燈光下閃爍著尖銳的光,母親扭過臉去,她在哭,她哭得喘不過氣來了。父親很固執,褲子一直褪到膝蓋下,他開始在地上爬,母親的臉轉到哪裡,他就往哪裡爬,突然,他一把抓住了母親的腳,嘴裡吼叫起來,快看我呀,你以前喜歡看的,現在為什麼不能再看一眼?看我的胎記,我是鄧少香的兒子,是真的!看啊,看清楚,一條魚呀!我是鄧少香的兒子,你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