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往西走去。後面一下子亂了,一些孩子揀起溝邊的坷垃砸她的後背,她不回頭,依舊不緊不慢地往西走。我感覺,那邊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在牽引著她,讓她走得如此從容,如此氣定神閒……人群散盡的時候,我發覺我坐在地上,弟弟蹲在我的對面,用一根草棍戳我的鼻孔,戳得專心致志。
天擦黑的時候,一個鄰居大嬸過來拉我起來,她說:“大遠,我把你媽送回家了,快回去看著她。”
我牽著弟弟的手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天突然就黑成了鍋底。
院子裡,我媽坐在我爹的躺椅上,一動不動。
我懷疑她死了,我和弟弟躡手躡腳地靠過去,想看個究竟,她的眼珠轉了一下,我放心了。
我說:“媽,你怎麼了?”
她緊閉著雙眼,沒有說話,就這樣躺在椅子上,躺在飄著雪花的寒風裡。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媽……就是周阿姨,死了。在這之前,她跑出家去,幾個月沒回來。我爹出去找了她很多次也沒找到。我爹說,興許她是找她的爸爸去了,聽說她爸爸在新疆的某個農場裡“支邊”。從此我爹就變得很沉悶,有時候他會拉上一宿的二胡,從天黑到天亮。有一次,他的琴絃斷了,他就坐到門檻上,看著黑洞洞的院子,喃喃地念叨,知音來了,知音來了。突然有一天,我爹回家對我說:“兒子,你媽走了,到天上享福去了……我把她火化了。”
當時我竟然沒有特別難受的感覺,我覺得她還是死了好,活著遭罪,她瘋成那樣兒。
我爹說:“骨灰呢,我給她送孃家去了,她孃家人要。”
過了幾天,我爹用腳踏車帶著我和弟弟,去了一趟靠近城裡的廣東公墓。我又見到了我媽,她的墳頭很漂亮,旁邊長滿了潔白的小花,那些花兒都開著,風一吹就一晃一晃地動,陽光一照彷彿都透明。我爹邊燒紙邊說,你媽的老家在廣東,老輩人是廣東的大財主,可有錢了,你姥爺還有一條像房子那麼大的船,有錢人都在船上跳舞、唱歌、耍錢、談生意什麼的。風颳起黑色的紙灰,像一群蝴蝶繞著我爹蒼白的臉,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我的心像是有一根針在扎,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沿著公墓裡的石頭路跑起來,我邊跑邊喊:“媽……媽……你快回家,你快回家,你快回家……”
轉過一年來,開始考高中了。有一天,我對我爹說:“我不想上學了,我要上班。”我爹很納悶:“上學不好嗎?我還等著你考上大學給我光宗耀祖呢。”我說:“誰讓你讓我去練武的?耽擱學習了,我考不上。再說,咱家這麼困難,我上班不是還能給你減輕負擔嗎?”我爹生氣了,那隻眼睛像是在往外噴火:“混蛋!考,考不上再說!”我第一次看到他發火,沒敢再犟嘴,心說,那就考吧,考不上別怨我。結果,我沒考上。我爹生了幾天悶氣,一直不搭理我,終於失望,讓我去了公社的廢品站當臨時工。這一當上臨時工,我的心就開始野了起來,我管不住自己了。
我去了廢品站,我弟弟就沒人照看了,我爹就在上班的時候把他放在腳踏車大梁上,帶到學校裡去。我爹上課,我弟弟就在校園操場上瘋跑,跑累了就在花叢中自己跟自己玩兒捉迷藏。學生們下課了就去逗他玩兒,他們都不欺負他,只不過是在他跑遠了的時候,會在後面大聲地喊:“傻二,傻二,快回來,爸爸給你燒螞蚱吃……傻二,傻二,叫爸爸。”這樣,我弟弟就有了很多的爸爸。我下班路過學校,我弟弟早就等在門口了,他嘴裡像含著一個滾燙的芋頭:“哥哥好……哥哥,我放學了。”
我揹著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揹著我的心,他軟弱得讓我直想趴下哭。
我在廢品站的人緣特別好,年齡大的師傅拿我當兒子待,經常讓我喊他們爸爸,我就喊,這沒什麼,我就是喊你爺爺,你也成不了我的真爺爺不是?幾個年紀很我差不多大的工友都跟我成了哥們兒,我們經常在一起幹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有廁所不上,偏要往收購來的酒瓶子裡面撒尿,有時候還往看門老頭的暖瓶裡吐口痰什麼的……唉,想起這些來,我都冒汗。有一次,鎮上的一個“二不溜子”喝醉了,來廢品站撒酒瘋,把一個差不多跟我爹一樣大的師傅給踹得嗷嗷叫,我揀起一根鐵棍就衝上去了,把那小子直接“幹”成了一攤糨雞屎,嘴裡吐出來的爛粉條、地瓜酒噴了一院子,他叫得像殺豬。再以後,我就跟廢品站的弟兄們形成了一股勢力,鎮上有限的幾個混混沒有敢惹我們的。
我牢牢記住了我曾經發過的誓言,我不能像我爹那麼窩囊,我要做一個真正的男人,我要當家裡的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