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決定死。
只不過在死前,要手刃吳雙燭,最好還能殺死顧惜朝,甚至也能把黃金鱗殺掉,那就更死而無憾了。
——他年,也許大娘會活得下來,跟她的孩子說:就是這樣,赫連公子替我們出了一口冤氣,要不是他……
想到這裡,赫連春水的眼睛就溼潤起來了。他心裡暗罵自己:哭什麼哭!大不了是死,身為將軍之子,還怕死麼!?只不過,傷心的卻不是死那麼簡單……
——可是,大娘已跟戚少商會上了面,自己還留在這兒幹什麼!?這兒,已沒有自己這個“局外人”可留戀處了。
“方留戀處,蘭舟催發”,赫連春水忽然想到這兩句詩,外面夜深如水,月明如鏡,今夕何夕?這樣的一夕明月!這樣一橫大江!江水滔滔,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赫連春水凝望著月色,不禁痴了。
第一零五章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赫連春水忽然覺得很傷心。
他剛認識息大娘的時候,戚少商就已經在息大娘心裡結成了臨風玉樹,形象無人可以替代。戚少商當年吒叱風雲,黑白兩道、英雄好漢,只要一聽他的名號,都得叫一聲“要得!”
而他自己呢,赫赫功名,將軍之子,卻不得大娘一眄。
他初見大娘,只覺得她除卻風流端整外,別有系人心處,似是酒味擺得愈久,味道愈醇。這“系人心處”,日後就成了他念茲在茲、無時或忘的悽清處、心酸楚處、夢不成眠處。
直到他聽說大娘終忍受不了戚少商的風流蘊藉,別出連雲寨,自創毀諾城,與戚少商為敵,他也不知是驚、是喜,但一猶疑三躊躇,未敢去找她,怕是乘人之危,怕是伊不理睬:
——若有戚少商,還說是因為戚少商之故,如果沒有戚少商,大娘都不相就,他又如何自圓,又如何自處?更是情何以堪呢!
結果,他終於等到了。
大娘飛來傳書,找了他來。
他一路春風中馬蹄勁急,把心跳交給了蹄聲。
結果,是大娘求他相助。
相助戚少商。
那時候,他的心已經死了。
——其實,他在“黑山白水”裡,陷入危境,還給“金燕神鷹”追殺,躲入碎雲洞裡,全是他自己生安白造出來的事。
他希望息大娘注意他。
他希望接近息大娘。
他願意做一切卑屈的事。
那時息大娘仍主持“毀諾城”,他幫不了她,以她倔強的性子,也決不要人相幫,所以,他只好設下佈局,反而是他自己先求息大娘相幫,這樣,息大娘有難的時候,才會想到他這個人。否則,以“金燕神鷹”的“雙飛一殺”,又有誰躲得了?就算鐵手相救,也不一定能搪得住。
可是,他第一次知道可以“相助”息大娘,喜悅得一顆心都幾乎飛出了口腔,結果,息大娘只要他幫戚少商。
還是戚少商。
永遠是戚少商。
——一步錯過,永遠的錯失。
——大娘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嗎?
——她真的從未愛過我嗎;
赫連春水想到這些就心痛。這些日子來,他為她喪盡部下精銳,為她永生不能返京,為她消瘦為她愁,然而,只要天天與她在一起,在這些輾轉的征戰裡,他卻覺得幸福安詳。
他明知她可能只想著戚少商。
也許在同一片明月清輝下,他想著她,她卻想著另外一個人,但只要仍同在一片月華下,負傷忍痛,漫長歲月,他都無怨。
“清輝玉臂寒”,他想到她;“夜夜減清輝”,他也只想到她。不知怎的,想到任何詩句,看到任何美景,他都想到了她,究竟他那顆心已完全是她的,還是他沒有心了,她卻擁有兩顆心?
還是不止兩顆?
尤知味背叛,他不恨他“背叛”,他只恨他不該“背棄”息大娘。功名利祿,怎能換半個大娘?他恨他愚昧無知,恨尤知味這樣荒謬的抉擇還要比恨他賣友求榮更恨得多了。
尤知味死了之後,只剩下了高雞血。
他覺得高雞血跟自己“同病相憐”,既是“水火不相容”,但也“志同道合”。而且,自己永遠要比高雞血高一等,使他感到得意洋洋、足堪自慰。
正如他自覺永遠要比戚少商矮上一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