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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前所未聞叫人痛心。他毫無所知,掉入深淵。他的生命之光熄滅了。永不會再見天日。
他把某幾次情景、某些日期、珂賽特臉上某幾回的紅暈、某幾回的蒼白連繫起來進行分析,他本能地感到並對自己說:“就是他了。”失望中的猜測是一種百發百中的神矢。他一猜便猜到了馬呂斯。他還不知道這個名字,但已找到了這個人。在他那記憶力毫不留情的追溯中,他分明看見那個在盧森堡公園裡蹓躂的可疑的陌生人,那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那個吊兒郎當的遊手好閒之徒,那個蠢材,那個無賴,因為只有無賴,才會走來對有父親愛護陪伴的姑娘擠眉弄眼。
當他明白這件事的背後有這麼個傢伙在作怪以後,他,冉阿讓,這個曾痛下工夫來改造自己的靈魂,盡過最大努力來使自己一生中受到的種種苦難和種種不平待遇都化為仁愛,也讓自己得以洗心革面的人,現在反顧自己的內心,卻看見一個鬼魅:憎恨。
強大的痛苦會使人一蹶不振,會使人悲觀絕望。遭受極大痛苦的人會感到有某種東西又回到自己心中。人在少壯時巨大的痛苦使他悲傷,而到晚年它能置人於死地。唉,當血還熱,頭髮尚黑,頭顱還能象火炬的火焰那樣直立在肩上,命運簿還沒有翻上幾頁,仍剩下一大沓,心裡還滿是愛的傾慕,心的跳動也能在別人心裡引起共鳴,還有悔過自新後的前途,女人也都還在對自己笑眼流轉,前程遠大,視野遼闊,生命力還完全充沛,這時,失望如果是件可怕之事的話,那麼,當歲月飛馳,人已老去,黃昏漸近,殘照曦微,暮色蒼茫,墓上星光已現時,失望又為何物?
在他凝想時杜桑進來了。冉阿讓立了起來,問她說:“是靠哪面?您知道嗎?”杜桑愣住了,只能這樣回答:“請問是??”冉阿讓又說:“您先頭不是對我說,打起來了嗎?”
“啊!對,先生,”杜桑回答說,“是靠聖美里那面。”最隱秘的思想常在我們不知不覺中,驅使我們作出某種盲目的活動,正是由於這種活動的作用,冉阿讓才會在意識昏然裡,五分鐘之後走到了街上。
他光著頭,坐在家門口的護牆石礅上。他好象在靜聽。天全黑了。
二 野孩與路燈為敵
如此呆了多久?那些痛心的冥想有過怎樣的起伏?他振作起來了嗎?他屈服下去了嗎?他已被壓得腰彎骨折了嗎?他還能直立起來並在他良心上找到堅實的立足點嗎?他自己心中也毫無把握。
那條街冷冷清清。偶爾有幾個心神不定,急於回家的資產階級也幾乎沒看見他。在危難的時刻人人都只顧自己。點路燈的人和平時沒有兩樣,把裝在七號門正對面的路燈點燃後便走了。冉阿讓呆在陰暗處,如果有人注意他,會覺得他不是個活人。他坐在大門旁的護牆石上,象個凍死鬼一般,紋絲不動。失望原可使人凝固。人們聽到號召武裝反抗的鐘聲,也隱約聽到風暴似的鼓譟聲。在這一片狂敲猛打的鐘聲和喧譁騷亂的人聲中,聖保羅教堂的時鐘莊嚴舒緩地敲著十一點,警鐘是人的聲音,時鐘是上帝的聲音。冉阿讓對時間的流逝毫無所感,他呆坐不動。此時,從菜市場方面突然傳來一陣爆破的巨響,接著又傳來第二聲,比第一次更猛烈,這大概就是我們先頭見到的、被馬呂斯擊退了的那次對麻廠街街壘的攻打。那連續兩次的射擊,在死寂的夜間發生,顯得格外狂暴,冉阿讓聽了也大吃一驚,他立了起來,面對發出聲音的方向,隨即又坐落在護牆石上,兩臂交叉,頭又慢慢垂到了胸前。
他重又和自己作愁慘的交談。忽然他抬起眼睛,聽見街上有人在近處走路的聲音,在路燈的光中,他望見一個黃瘦小夥子,從通往歷史文物陳列館的那條街上興高采烈地走來。伽弗洛什剛走到武人街。伽弗洛什昂著頭左右張望,彷彿要找什麼。他明明看見了冉阿讓,卻沒有搭理他。伽弗洛什抬頭望了一陣以後,又低下頭來望,他踮起腳尖去摸那些門和臨街的窗子,門窗全關上、銷上、鎖上了,試了五六個這樣嚴閉著的門窗以後,那野孩聳了聳肩,冒出了這樣一句話:“見他媽的鬼!”
接著他又往上望。在這以前,在那樣的心境中,冉阿讓是對誰都不會說一句,也不會答一句的。這時他卻按捺不住,主動向那孩子說話了。
“小孩兒,”他說,“你要什麼?”
“我要吃的,我肚子餓,”伽弗洛什毫不含糊地回答。他還加上一句,“老孩兒。”冉阿讓從他的背心口袋摸出一個值五法郎的錢幣。
伽弗洛什,象只動作急捷變換不停的鶺鴒,已從地上拾起了一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