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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幽暗之際,是一日當中我最討厭的時刻;不管看到或沒看到死刑,不管那是開心還是焦慮的一天,我總不自禁要發起抖來;只有一樣事 能解救我,那就是燈火通明的劇院,於其溫暖和興奮的氛圍。所以,每當黃昏來臨,我總要確定自己安然置身劇院之間。
在當年的巴黎,大道上的許多劇場即非正統也不合法,只有法國劇院、義大利劇院 是官府認可的表演場所。在這兩個劇院, 演出系列的正統戲碼,包括悲劇和喜劇,包括拉辛、柯尼裡的偉大伏爾泰的有名劇作。
不過義大利的老式喜劇 是我的最愛。裝瘋賣傻的老頭,身穿五顏六色的丑角,虛張聲勢的無賴;他們和走鋼索、翻跟頭、玩雜耍、演傀儡戲的藝人混在一堂,在聖哲曼和聖勞倫市集的野臺,插科打渾,無所不演。
大道劇院的緣起,正是這些市集野臺戲的更上層樓。在我們的年代,正當十八世紀最後幾十年,沿著杜登波大道,永久性的花稍小劇場,蓋了一家又一家。觀眾多是付不起昂貴票價的貧窮小市民;卻也吸引了不少真愛看戲的戲迷;包括許多貴族和富裕的小資產階級,坐在包廂裡看“街頭大戲”。小劇場活潑有趣、栩栩如生的表演,比之艱澀僵硬的拉辛或伏爾泰戲劇,觀眾恐怕還看得更津津有味!
義大利老喜劇正像我以前知道的一樣,充滿即興韻味,演出雖是陳年老戲,卻每天充滿了新鮮于變化的逸趣。這些街頭大戲除歌唱之外,尚包含五花八門的胡鬧逗樂;不單是為迎合觀眾口味,也因為乃情勢使然;否則將因正經演出,被指控有意打破正統劇院的獨佔事業。
這類街頭劇場都是破壞的木頭建 ,座位不逾三百;小舞臺於所用道具則不失其高雅;舞臺帷幕是華麗藍色天鵝絨;私人包廂也有 幕隔開;最重要的——或至少對我來說——男女演員的演技,妙趣橫生而去才華橫溢。
縱使非為逃避黑暗的驚恐,或遠離如尼古拉斯堅稱的“致命性疫 ”;穿過舞臺之門的那種狂歡興奮,還有什麼能比得過?
每晚一連五、六個鐘頭,我和喊叫的、大笑的、吵鬧的男男女女,擠在小天地裡,有時爭這個,有時吵那個。舞臺兩側的我們不算是朋友,卻是有志一同的夥伴;我們恍若大海里同舟共濟的一群,彼此都不能從中逃脫。這是何等神妙!
尼古拉斯不像我這麼狂熱,這也是可以想見的事。每當他那些有錢的同學朋友,上門來找他聊天。他就變得憤世嫉俗起來;他們認為他如此過活無疑是瘋子;至於我,一個貴族子弟,為女演員整理服裝,以及傾倒汙水桶等,他們倒一句話不說。
這些年輕的資產階級,其實最渴望晉身成為貴族,他們競買爵位頭銜,不計代價於貴族家庭聯姻。歷史上的一個笑話指稱,資產階級於大革命頗有關聯,他們無意中幫忙剷除了貴族階層,其實卻恨不得自己加入貴族社會。
我對能否再見到尼古拉斯的朋友,一點也不在乎。演員們對我的家庭身世一無所知,對他們來說,我乃是黎斯特狄維洛斯,真正的姓狄賴坷特我已放棄了。
我努力涉及有關舞臺的任何知識。我記憶,我模仿,沒完沒了地問各種問題。只有尼古拉斯獨奏提琴的當兒,我 會停止學習課程。斯時也,尼古拉斯小樂團的座椅站起來,舞臺燈單獨照耀他一人,小小奏鳴曲從他手中綻開。在甜美而簡短的那一刻,小劇場徒然鴉雀無聲。
當然,我也不免編織自己的美夢。我隨時討教、研習、模仿的師傅,我伺候一如小跟班的老演員,總有一天會說道:“好吧,黎斯特,今晚我們需要你扮演雷利歐,你懂得該怎麼做吧?”八月下旬,我的美夢終於成真!
那是巴黎最熱的季節,唯有夜晚差堪忍受。滿屋子坐立不安的觀眾,以手絹和傳單輕輕煽風。我濃妝厚抹下的臉汗水淋漓。
穿著尼古拉斯最好的天鵝絨外套,佩著一把紙板制的長劍。走出舞臺之前,我發抖地想著,這不等於死囚臨上刑場的驚惶時刻嗎?
當我站上舞臺,轉身直視客滿的廳堂,奇怪的是焦慮已不翼而飛。
對著觀眾微微一笑後,我慢慢地鞠了一躬。盯著可愛的弗雷妮亞,好像乍然驚豔一見鍾情,非得贏得她的芳心不可。嬉戲於焉展開。
舞臺已完全屬於我了,好多年前遙遠偏僻的小鎮光景依稀再現。我們一塊兒在臺上瘋狂縱躍,吵嘴,擁抱,小丑似地擠眉弄眼。屋子爆開了笑聲。
我感受到觀眾的熱切矚目一如擁抱。每一個姿勢每一句臺詞,都引來臺下的鬨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