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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

每次回市區啊,家裡別說是床了,就連地鋪都沒地方打呢。”

“想想都要掉眼淚了,”青青阿姨補充道,“真是謝謝你媽媽,還有你的外公外婆,那些日子啊,我們經常擠到你家,輪流跟你媽媽睡同一張床。要是我們三個都來了,那就一個跟你媽媽睡床,另外兩個打地鋪,也不會影響你的外公外婆。”

醫生面無表情地說:“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和十一日,第一次恢復高考的考試時間,青青、小東、抗美都走進了考場。一個月後,如果誰有幸考上大學,錄取通知書會透過郵局發到報名時填的那個地址。那個冬天,上海分外寒冷,抗美因此得了傷寒,躺在農場裡動彈不得。然而,小東和青青你們兩個,卻以各種理由,從農場請假回了市區。

但你們並沒有回家,因為,錄取通知書的投遞地址,填寫的是天潼路。因此,你們都寄居在閨蜜家裡,日日夜夜盼望好訊息到來。”

三十多年後,三個老閨蜜都無話可說,示意醫生繼續說下去。

“一個多月後,小東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而青青與抗美都沒有收到。有些人會去查分數線,但更多的人沒有去查。因為第一次恢復高考,集中了‘文革’十年無法考大學的所有知青,全國有五百七十萬考生,總共只錄取二十七萬人,意味著只有極少數人可以考上。”

小東阿姨終於開口,“沒錯,我覺得我很幸運。”

“本來我就沒指望考上大學,中學畢業就完全荒廢了學業,純粹只是試試而已。”青青阿姨說,看來並不怎麼在乎。

“但是,抗美並不是這麼想的。”醫生的話鋒一轉。

青青阿姨搶話道:“最好的朋友怎麼想的,我們還不知道嗎?”

“也許,有人知道,但不願說出口罷了。”

窗外打了個響雷,我們都不說話。醫生停頓片刻,繼續獨白,“如果,你沒有及早回城,而是在島上的農村又住了十幾年,嫁給一個天天醉酒打你的農民,好不容易離婚回到市區,卻連房子都沒得住,辛辛苦苦把兒子養到十八歲,本指望他考上好大學出入頭地,沒想到高考過後他自殺身亡,白髮人送黑髮人,落得個白茫茫真乾淨,一無所有,這樣的悲慘你們有過嗎?”

誰都不吭氣了。

“所以,任何人在這時候都會想一件事——為什麼命運對自己這麼不公平?如果,在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拿到錄取通知書的人是抗美,而不是別的什麼人,那麼她又會是怎樣的命運呢?至少,她會立即離開那個窮得鳥不拉屎的島,進人大學校園學習和生活,她會遇到自己心儀的男子.像那個年代所有大學生一樣順利地戀愛結婚。要知道,那個年代的大學生,無論到哪裡都被當作寶貝,畢業後肯定是國家包分配,進入令人羨慕的企事業機關,說不定還能很快得到提拔重用……不用我多說了吧……那麼今天坐在這裡,來探望精神病人的人,可能不是你!也不是你!更不是你!”

他依次指了指小東阿姨、青青阿姨和我媽媽。

耳邊只有大雨的嘩嘩聲,桌上的幾個炒菜全都涼了,只有我動筷吃了些炒蛋。

小東阿姨說:“嗯,醫生,你是說抗美她,感覺心理不平衡,才會想要自殺,最後精神分裂?這個,我想,也是符合邏輯的吧。”

“不止是心理不平衡。一年前,我在治療抗美的過程中,她向我徹底敞開了心扉,說出了她全部的故事,還有內心的痛苦。而我呢,自然非常同情她。於是,我就利用自己的社會關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啊,終於查到了一九七七年的高考檔案。”

青青阿姨驚訝地說:“這你也能查到?查到我的分數了嗎?”

精神病醫生拍了拍桌子,讓人心頭一震——“你們聽我說完,我查到了抗美的名字,她考得還算不錯,超過了最低分數線。她被本地一所大學錄取了,還是本科,中文系。但是,很遺憾,她沒有去大學報到,這個名額被調劑給了別的考生。”

我特意瞥了瞥我媽、小東阿姨和青青阿姨,她們都低著頭,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們中間有人在說謊!三十多年前,你們中的一個,拿到了抗美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卻出於某種卑鄙的目的,把通知書藏起來或是銷燬了!”

醫生努力壓抑著,沒讓音量超過風雨聲。而我的腦袋有些暈,似乎無數雨點射入血管。我想象那張薄薄的紙片,在一九七七年與一九七八年相交的冬天,對於那時無數的年輕人而言,對於我的父母那輩人來說,那是值得拿一切來交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