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間,沒有太陽能熱水器,沒有蓮蓬頭,有了怕也不用那鳥東西,細細地淋,洗澡跟刷牙似的。母親已燒好一鍋開水,並在巷口裡放了洗澡的水桶、臉盆和一隻小板凳。但飯碗一丟,我卻溜了。
我奔向河塘。我喜歡以河塘為澡盆。那是怎樣的澡盆呵,大小如麥場,水也足足的,就算全村的男女老少同時來洗也不成問題吧?
河塘黑黑的,滿是星星及蛙聲。人如炮彈撲嗵一聲栽入水中,星星便在波浪中散落,岸上扯著嗓子煞有介事賽歌的蛙們也顧不得體統了,多聲部的唱和剛剛刀切了般嘎然而止,便傳來他們驚如膠兔撒入水中的聲音。河面上有餘溫,但水下卻是越深越冷,潛向河中水底,身上竟起了雞皮疙瘩,等到憋不住冒出頭來,吐出口鼻中的水並大吸一口氣,難耐的熱燥早已煙消雲散,惟急速降溫的*流佈全身。
小孩子不會摸魚,天黑了也不敢往邊上的蘆葦中鑽。小孩子喜歡在淺水區打水仗:三人一組,兩人做馬,架一人做騎手,以打得別人人仰馬翻為快意。人少了兩三組打,人多了七八組打,也有十到二十組混戰的,肢臂交織揮舞並伴喊殺叫嘯,還有稀里嘩啦水波飛濺,其壯觀堪比《三國演義》。
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大概總在小半夜吧,興盡體乏,便上岸,以河底的淤泥為皂。河塘中的淤泥腐質物多,黑且臭,但維生素豐富,是面板的綠色食品,受抹一次抵千般呵護。
那時雖不知這些,但河塘中的淤泥下灰去膩還是知道的,便將其塗滿全身,包括面部和髮間,反覆抓擦,再洗清揩乾,夜風一吹,身心何等輕爽!迷迷糊糊竟是要睡了,便離開澡盆,晃晃悠悠走回家去。
三、畫傷
祖父不是醫生,但會畫傷。誰的手被刀割了,腿被釘子劃了,旁邊的人就說:“快去找笑爺爺畫畫吧!”那人就捂著傷口,向我們家競走。
祖父在磨刀,就趕緊把刀放下;祖父在吃飯,就趕緊把筷子放下;祖父在小憩,就趕緊下床。祖父把傷者拉到門口的亮處,叫他把捂著額頭的手拿開。
這是一個小男孩,他皮玩時跌破了頭。祖父捧起小男孩的面頰,轉轉他的頭,把傷口放到最亮最便於觀察的位置。祖父老花,頭和上身就努力後仰;皺著眉,細細地看那傷。血紅紅的,從傷口中流出來,順著人中和鼻樑的一側往下流,祖父並不管它。祖父鼓起嘴,就到三指處向傷口吹一口長長的氣,吹完了用右手的食指在傷口上一圈一圈地畫,一邊畫一邊唸唸有詞。我站在旁邊,看著祖父特寫的嘴在嚅動,蚊蠅般的聲音從中汩汨流出,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也不知畫了多少圈,大概是咒語唸完了吧,祖父把右手的食指停在半空,向傷口吹第二口長長的氣,吹完了畫第二遍圈圈,口中也照例嘰哩咕嚕。吹畫中,傷口的血竟越流越慢,越流越少了。也許吹到第五口長氣,畫到第五遍圈圈,也許吹到第十口長氣,畫到第十遍圈圈,血終於止住,傷口和血跡慢慢凝固起來。
祖父露出滿意的神情。把額上的汗拭了,再拍一下小男孩的後腦勺,說“好了,去吧!”小男孩便道一聲謝,象只燕子飛出屋外。
祖父的畫傷說起來莫名其妙不可思議,但確是很靈,幾乎到了畫到傷愈的程度。那時正破“四舊”,我拿定祖父的這一套是迷信,總想找到他畫傷失敗的例子,以便發動家庭革命。但不成,不管我監視多少次,不管傷在何處傷在何人身上,祖父都沒有失過手,都能保證求畫者流著血進來,止了血出去。沒有人知道其中有沒有科學道理,沒有知道其中的奧秘在什麼地方。
祖父很看重他畫傷的本領,大概是當作祖傳絕技了吧,三番五次要單傳給我。我不信這一套,以為祖父迂腐,任憑他說天說地也不繼承。不少外性人想學,給祖父香菸抽或桃子吃來巴結,祖父不睬。祖父不傳外,又傳不了內,就把畫傷的絕技和失傳的無奈一起帶進了墳墓。
四、吸菸助理
飯碗一丟,祖父就坐到堂屋的席子上。那席子是蘆葦編的,涼性大,又直接鋪在地上,睡起中覺來涼陰陰的,睡時間長了後背都有點碧的慌。
祖父照例要先吸一袋煙再睡。祖父叫:“把菸袋拿給我。”我隨即從老櫃上取下一根細竹杆。竹杆比我的人還高,一頭是墨綠色的玻璃菸袋嘴,一頭是黃銅做的菸袋鍋。菸袋嘴的根部掛一白布荷包,放著菸葉沫子。白布荷包已經不再白,滿是煙油的黑亮。
我一直是祖父吸菸助理,我對這份無報酬的業餘工作近於迷戀。
祖父一臉慈祥,端坐枕邊。我嫻熟地把菸袋嘴伸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