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季晚瀟的眼睛。全身猛地一個激靈,他忽然明白了過來。
他是在季晚瀟那雙美得如碧海般奪人呼吸,驚心動魄的眼睛裡面。
從此他懂了,這一雙碧海明眸,是他今世今生,再也出不去的囚籠。
蘇予危沒有信仰。可那一刻,他彷彿聽見人類歷史上所有出現過的神明都在他的耳邊對他喃喃蠱惑著說:看,這就是你今生今世的伴侶。
或許人這一生,總要為了什麼而奮不顧身一次,哪怕代價是忘記自我。無論是為了一個夢想,一句承諾,一段感情,或是,一個人。
如果可以,蘇予危甚至恨不得掏心挖肺,將自己那顆滿滿當當印上對方名字毫無空隙的心臟都挖出來,血淋淋放在那人的眼皮底下。
他看到他已經為別的男人如此傷心,變得不再像他自己,儘管心中醋海翻騰暴雨狂風,卻怎麼捨得讓他更加難過。
其實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有一百種,一千種,一萬種方法,可以得到他──但他永遠選擇了第一百零一,第一千零一,第一萬零一種──最浪漫的那一種。
是最溫柔,卻也最奢侈的那一種。
程諾沒想到蘇予危會用自己剛剛才跟他說過的話來反駁自己,微微一愣,輕聲笑了:“是我站著說話不腰疼了,那你加油吧。”
或許他不該那麼絕望。未來還那麼長,世界還那麼大,他自己遇人不淑受了點傷,卻總該對別人的人生,還存有一點祝福的希望。
第六十六章
三月二十日,凌晨三點二十分。
唔……呼。
肚子裡一記有力的踢打,將程諾從本就不安穩的淺眠裡生生喚醒。
他無意識發出兩聲含糊的呻吟,緊闔的眼皮下,能看出眼珠不安轉動的軌跡,溫度適宜的室內,他的額頭卻不知何時已經布上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細汗,兩道秀麗的細眉緊緊皺著,似乎就算在夢裡也極不痛快。
視線往下滑去,被單下腹部位置那高高的隆起,偶爾還頂出一個小手掌或小腳丫形狀的圓潤弧度──說實話那景象真是超溫馨但也……超可怕的。
清醒的過程大約持續了七八秒,程諾終於緩緩睜開眼睛。房間一片晦暗,他睜著空洞失焦的大眼睛愣愣看了頭頂高高的天花板好一會兒,細碎的光芒才一點點落回他的瞳孔裡。
呼、呼、呼──
他學著蘇予危前不久教他的方法,小口小口但儘可能長地呼吸,右手攤開成手撐著床墊,左臂彎曲用手肘撐著著沈隆的上半身,姿態艱難而笨拙地從床上坐起來。
好不容易支起身子,程諾反手拿起枕頭往床背猛地一拍,沈重的身體順勢往後倒下。
當他終於做完這一切,面色蒼白,兩頰鼓動,胸口起伏,氣喘吁吁就像一條岸邊瀕死的魚。
真難看啊。
他閉著眼休息了一會兒,然後顫抖著手掀開被子,空空蕩蕩的褲管裡是兩條早在上個月他就已然無法直視的腿──小腿肚子和腳背腳趾的浮腫委實不堪入目,令人髮指。
摸摸仍時不時蠕動一下的大肚子,程諾的嘴角慢慢牽起一絲無力的苦笑。現在,連他自己,都沒辦法直視鏡子裡自己的模樣了。
蘇予危擔心的沒錯,孕期越往後,胎兒給程諾身體造成的負擔漸漸瀕臨極限,高隆的肚子如同塞進了一顆圓滾滾的保齡球,尤其最近幾日還下墜得厲害,動作也比以往力度更大,頻率更高,讓程諾和女性相比起來沒有任何天生優勢的細窄臀胯,被難以想象和忍受的巨大墜力折磨得苦不堪言。更別提抽筋尿頻和偶爾嚇死人的假性宮縮了。
他變得這樣難看,這樣難受,但更可悲的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對肚子裡這個讓他變成這樣的小東西,心懷期待,無限愛意。
隱隱地,程諾忽然感到他的眼眶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湧上了一層熟悉的溼熱潮意。
哦該死──
在心裡默默咒罵一聲,程諾趕緊從背後抽出枕巾,然後用力一甩粗暴地蓋上自己的臉龐。
輕柔的溫軟隔絕世界,讓他重回夢中那片安全的黑暗。
而很快,那丟臉的,羞恥的,恥辱的,卻洶湧不絕聲勢浩大的綿綿潮水,轉瞬就淹沒了他潰不成軍的海岸。
鵝黃色的布料上徐徐暈染開兩排濡溼的水漬,猶如他心底日夜擴大的孤獨。
無數個夜深人靜,無數次輾轉難眠,無數回淚如雨下──他不願承認,不敢承認,不能承認,他其實,真的好想,好想,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