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哥待人是極忠厚的,怎麼說起話來,總是這麼刻薄?何苦形容他們到這份兒呢!”繼之道:“我何嘗知道這麼個底細,是前年進京時,路過上海,遇見一個報館主筆,姓胡,叫做胡繪聲,是他告訴我的,諒來不是假話。”我笑道:“他名字叫做繪聲,聲也會繪,自然善於形容人家的了。我總不信送詩去登報的人,個個都是這樣。”繼之道:“自然不能一網打盡,內中總有幾個不這樣的,然而總是少數的了。還有好笑的呢,你看那報上不是有許多題畫詩麼?這作題畫詩的人,後幅告白上面,總有他的書畫仿單,其實他並不會畫。有人請教他時,他便請人家代筆畫了,自己題上兩句詩,寫上一個款,便算是他畫的了。”我說道:“這個於他有甚麼好處呢?”繼之道:“他的仿單非常之貴:畫一把扇子,不是兩元,也是一元。他叫別人畫,只拿兩三角洋錢出去,這不是‘尚亦有利哉’麼?這是詩家的畫。還有那畫家的詩呢:有兩個隻字不通的人,他卻會畫,並且畫的還好。倘使他安安分分的畫了出來,寫了個老老實實的上下款,未嘗不過得去。他卻偏要學人家題詩,請別人作了,他來抄在畫上。這也還罷了。那個稿子,他又謄在冊子上,以備將來不時之需。這也罷了。誰知他後來積的詩稿也多了,不用再求別人了,隨便畫好一張,就隨便抄上一首,他還要寫著‘錄舊作補白’呢。誰知都被他弄顛倒了,畫了梅花,卻抄了題桃花詩;畫了美人,卻抄了題鍾馗詩。”
我聽到這裡,不覺笑的肚腸也要斷了,連連擺手說道:“大哥,你不要說罷。這個是你打我我也不信的。天下哪裡有這種不通的人呢!”繼之道:“你不信麼?我念一首詩給你聽,你猜是甚麼詩?這首詩我還牢牢記著呢。”因念道:隔簾秋色靜中看,欲出籬邊怯薄寒。隱士風流思婦淚,將來收拾到毫端。
“你猜,這首詩是題甚麼的?”我道:“這首詩不見得好。”繼之道:你且不要管他好不好,你猜是題甚麼的?“我道:”上頭兩句泛得很;底下兩句,似是題菊花、海棠合畫的。“繼之忽地裡叫一聲:”來!“外面就來了個家人。繼之對他道:”叫丫頭把我那個湘妃竹柄子的團扇拿來。“不一會,拿了出來。繼之遞給我看。我接過看時,一面還沒有寫字;一面是畫的幾根淡墨水的竹子,竹樹底下站著一個美人,美人手裡拿著把扇子,上頭還用淡花青烘出一個月亮來。畫筆是不錯的,旁邊卻連真帶草的寫著繼之方才唸的那首詩。我這才信了繼之的話。繼之道:”你看那方圖書還要有趣呢。“我再看時,見有一個一寸多見方的壓腳圖書打在上面,已經不好看了。再看那文字時,卻是”畫宗吳道子,詩學李青蓮“十個篆字,不覺大笑起來,問道:”大哥,你這把扇子哪裡來的?“繼之道:”我慕了他的畫名,特地託人到上海去,出了一塊洋錢潤筆求來的呀。此刻你可信了我的話了,可不是我說話刻薄,形容人家了。“
說話之間,已經開出飯來。我不覺驚異道:“呀!甚麼時候了?我們只談得幾句天,怎麼就開飯了?”繼之道:“時候是不早了,你今天起來得遲了些。”我趕忙洗臉漱口,一同吃飯。飯罷,繼之到關上去了。
大凡記事的文章,有事便話長,無事便話短,不知不覺,又過了七八天,我伯父的回信到了,信上說是知道我來了,不勝之喜。刻下要到上海一轉,無甚大耽擱,幾天就可回來。我得了此信,也甚歡喜,就帶了這封信,去到關上,給繼之說知,入到書房時,先有一個同事在那裡談天。這個人是督扦的司事,姓文,表字述農,上海人氏。當下我先給繼之說知來信的話,索性連信也給他看了。
繼之看罷,指著述農說道:“這位也是詩翁,你們很可以談談。”於是我同述農重新敘話起來,述農又讓我到他房裡去坐,兩人談的入彀。我又提起前幾天繼之說的斗方名士那番話。述農道:“這是實有其事。上海地方,無奇不有,倘能在那裡多盤桓些日子,新聞還多著呢。”我道:“正是。可惜我在上海往返了三次,兩次是有事,匆匆便行;一次為的是丁憂,還在熱喪裡面,不便出來逛逛。這回我過上海時,偶然看見一件奇事,如今觸發著了,我才記起來。那天我因為出來寄家信,順路走到一家茶館去看看,只見那吃茶的人,男女混雜,笑謔並作的,是甚麼意思呢?”述農道:“這些女子,叫做野雞的人,就是流娼的意思,也有良家女子,也有上茶館的,這是洋場上的風氣。有時也施個禁令,然而不久就開禁的了。”我道:“如此說,內地是沒有這風氣的了?”述農道:“內地何嘗沒有?從前上海城裡,也是一般的女子們上茶館的,上酒樓的,後來被這位總巡禁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