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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在門口,我碰到了他的夫人,她雖然滿面愁容,但還是有規有矩地,甚至是不失風度地,主動朝我伸出手來,和我輕輕地、輕輕地握了一下手。唉,他和她,幾十年如此,他們把自己控制得這麼好,已經不會失態了。再痛苦也不會失去應當有的禮節。

由於他們如此平穩,如此正常,我一下子變得拘謹。我想使自己也冷若冰霜,想使自己也不失從容,但我怎麼也做不到。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而他們才是正常人。對呀,你敢說你畢生當中從來沒有心理失常的時刻麼?敢麼?!假如真的沒有失常,那麼你正常的時刻在哪裡?

我又嗅到了那遙遠的,從李覺那裡飄來的精神暴力的氣息。當時,那也正是李覺的精神能力。但我已經不再流淚,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下了樓,沿著一條花徑步出院區。在一叢玫瑰面前,我站住了腳,我和它們很近很近。我在想李覺,他正藏在花叢中。我們曾那麼接近於相認,最終並沒有相認。莫非人和人永遠不可能完全溝通,一旦溝通了,一個人也就成了另一個人的重複。

哦,我相信李言之不再是李覺了。李覺是惟一的,而李言之和李言之們,則擠滿了這個世界。

回到單位,書記仍在辦公室忙碌,面前有一大堆材料,他握著一管筆苦思其想。我路過他門口,他叫任我,說:“醫院來病危通知了,老李怕是不成了……唉,明天你一早就去守著他,有情況隨時告訴我。我一空下來,立刻就趕去。”

“下午我在他那裡,他還蠻好的呀。”

“是的,就是現在他也神智清醒,坐在沙發上。但是醫院講,他說不行就不行了,快得很。電話是剛剛來的。”

我看見他正在起草悼辭,是上頭讓他“做點準備工作”。面前放著李覺的簡歷,從組織部借來的。我拿過它細細看著:

李言之,1932年5月生於江西贛州,男,共產黨員;1945年9月至1950年3月在某某學校入學;1950年3月至1958年7月在某某中學入學,1958年7月至1962年10月在某某大學入學,1962年10月至1965年8月在某某大學任教;1965年8月至1979年4月在某某研究所工作,歷任:……

簡歷精確而細密地列出了李言之每一個足跡。但是,沒有任何生病入院的記載。也許是什麼人拿掉了,也許他根本沒住過院。他的一生被濃縮成薄薄的兩頁紙,我想起來,我所見過的、擺滿整整一面牆的鐵皮檔案櫃裡,放著無數這樣的檔案,切削得這樣整齊劃一……我驀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一間小屋裡看見過的骷髏,他也被縮減成骨架了。啊,關於人的兩頁薄薄的紙,絕不是人!

凌晨,我趕到醫院,李言之已經去世了。擔架車從病房裡推出來,將他送到我早已熟悉的地方去。一面雪白的布單蓋住了他,只有頭髮露在外面。那位護士說:“他一根白髮也沒有呢……”

我看去,果然,李言之滿頭烏髮,如同青年人一樣。我不由地想起,二十多年前,蘭蘭就驚叫過:“你有白頭髮了。”

我跟隨在擔架車後面,走過長長走道,繼而來到樓外花徑上。在清晨冰涼的空氣中,在閃爍著滴滴露珠的花叢跟前,我猛烈地想念李覺,我呼吸到我的少年時代。李覺說過,生命不滅,它只是散失掉而已……此刻,他也正像他說的那樣,正在散失。我從每一片花瓣上,從優美彎曲著的屋簷上,從驟然飛過小鳥身影上,甚至從正在夢中的、小女兒顫動的眼睫上……都認出了李覺的生命。

呵,人是人的未來……

而我,只能是此刻的我了。

孤獨的炮手

1

太行山脈奔騰到這裡忽然消失,宛如一群巨龍潛入地下,面前留下一大片沉積平原。這片平原,從太行山最後一隻餘脈牛頭嶺開始,一直延伸到黃海海邊,縱橫數千公里,而起伏高低不足二十米。諾大一片原野只有如此微小的起伏,在地形學角度看來,它已經和擀麵板兒那麼平了。牛頭嶺山頂上有一塊方圓十數米的花崗岩石,石上築一五角小亭,名為:仙弈亭。站在亭內向東一望,大地無邊,直達天際。假如天空晴朗,萬物俱有極高的清晰度,而此時你正巧又站在山頭上,整個人就會象陽光下的植物那樣伸張開,神清心逸,目力精微,剎時看出天與地相接處那奇妙無比的吻合:大地與高天正如同兩片口唇貼在一起,把人的目力深深的拽過去,拽向那無邊的深邃。現在,你可以看出地球是圓的,你的目光正沿著地球弧狀表面延伸著,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球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