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油怎麼不管用啊?”指導員手捏盒清涼油。在南琥珀說話時,他已經朝兩邊太陽穴上塗了厚厚一層,昂首等涼氣透額,半天等不到動靜。“衛生員給什麼鬼。”看看仍是清涼油。於是低頭深深聞一回,把它摔掉了。又在袋中摸,沒有摸出結果。就用兩顆大拇指使勁揉兩邊太陽穴,手放開時,額頭兩側頓時紅凸凸,似有血往外擔。
“你說的那些,早在我肚裡爛透了。你算什麼,上次會上,我還出洋相吶。……
南琥珀記起指導員軍容嚴整、面頰淚水潛淪、兩手執住悼詞、一句一抽的模樣。當時他催落了多少人淚啊,指導員的威信也陡然大漲。
“司馬戍在那邊一開口,我就料到有今天了,也料到我完蛋了。可是,反革命出在你班,你班長敢不上臺批?反革命出在我連,我指導員敢不聲討?人家怎麼看我,臭唄!你在臺上舉拳,幾千人照樣跟你喊口號,震破天。下臺來,人家拿眼皮也能壓死你。連長住院啦,胃出血,真的胃出血,嘔出的飯粒都是紅的。他走了,就得我一人去受辱。我要出名嘍,只要這塊墳地還在,我的臭名聲就會一代代往下傳,退伍都帶不走。南琥珀啊,我知道你在連長和我之間,靠我近些。我也知道你是又幫我又看不起我。我是不行,只會把你們捺在小板凳上,滿堂灌。可我小時候也讀過幾本老書,知道土裡的爺爺們(跺腳)怎樣做人。哈哈,駿馬彎刀,是男子漢。受胯下之辱,也是男子漢啊!現在,該著我從人家褲襠底下鑽過去了,我就鑽,我不躲!我知道鑽過去後就成了塊臭肉,我又沒韓信出將入相的本事,快四十啦,一輩子翻不上來。即使這樣,我也要上臺吼一吼,把我這塊臭肉扔出去,我日他司馬戍八輩祖宗!狗雜種害得我好苦哇……”他昂起木頭般瘦臉,下意識地摸摸風紀扣,眼球不動,直對著南琥珀,但早已不是看他了。
“知道你嫂子說什麼嗎?她兩天兩夜沒開口——這就是話啊。今天早晨,她脫下滌綸,還敢再穿嗎?換上我的舊軍裝,踏上一雙解放鞋,去給戰士們拆被子、洗衣服了。下午,又到炊事班幫廚,淘米、洗菜,還特意和老兵說笑,找親近。炊事班長給她加個菜,拉她在那裡吃飯,她一口沒吃,回來就躺下了。這是為什麼呀?她知道我在連裡要完了,她在替我做人!總不能等免職命令下來後再去做人吧,現在就得做,命令下來後還得做!一直做下去。她已經有三個月了,老鄉們都算準是小子,讓她無論如何保重。她呢,出去做人流了。……”指導員任憑眼淚下落,不擦。“再說呢,再過幾個月,我又多了張嘴。我的經濟情況,大家都知道。但只要我在連裡當指導員,斤兩上總不會虧我。如果我不是人了吶?她靠誰?還不是得靠老兵們,靠炊事班照顧唄。一把菜、幾棵蔥,還得靠你們躲躲閃閃地從地裡拔了送來。那時候,她真是缺不得這些。她又不願人家提我意見,揩兵油喝兵血什麼的,寧肯不吃。怎辦呢,只好現在就去做人。南琥珀啊,你我都是七尺鬚眉,哦,革命戰士,莫非不及一個娘們?”他停一下,有所悟地,“不及不及,娘們在這世上流的血,真真確確比我們多.....”
南琥珀早已呆定。許久,才掙醒過來。齒間吱吱響,嚼陣司馬戍名字。道:“指導員,我跟你上臺。”
“晚上回來,到家屬房喝幾口,讓你大嫂弄兩個菜。現在不一樣啦,有人來串串,她會快活的。”
“真會給你那麼重的處分嗎?不會啊。”
“上面還沒說話。我懂,這不說話也是話呀,在等我自請呢。其實不請也來。我也處分過別人,有經驗,知道自己會得個什麼,輕不了。還有,跟你打個招呼吧:我,連長,心
裡都有數,希望你也有個數。你是黨員班長,嚴一點,有你。松一點,沒你。總之要有數。掛上了,別發作,更不要躺倒。”
“處分我吧,哼哼,翻翻將軍們的檔案看,哪個不是一串功勞加幾個處分?人一輩子,要是一個處分沒得過,準沒有大本事。本人不佩服。”
“這話別人不敢說。”指導員笑了。
“還有,司馬戍究竟是蓄意投敵,還是被海流衝過去的?他那番宣告,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領導到底分析清楚了沒有,怎麼個結論?”
“這話可不敢說!上級已經定性:叛變投敵。其餘的,都不許再說。你要緊記。”
南琥珀沉默一會:“我擔心連隊會垮,起碼會亂一陣。”
“你有建議嗎?”
“目前情況下,你們幹部是連隊一條腿,我們班是另一條腿。只要這兩條腿站住,不出毛病,連隊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