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山在那個綿綿陰雨之晨走入這條小巷時,他沒有知道已經走入了那個老中醫的視線。因此在此後的一段日子裡,他也就無法看到命運所暗示的不幸。
那個時候,他的目光正漫不經心地在街兩旁陳列的馬桶上飄過去,兩旁屋簷上的雨水滴下來,出現了無數微小的爆炸。儘管雨水已經穿越了衣服開始入侵他的面板,可四周滴滴答答的聲音,始終使他恍若置身於一家鐘錶店的櫃檯前。他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行走在一條小巷之中。由於對待自己偷工減料,東山在這天早晨出門的那一刻,他就不對自己負責了。後來,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似的,在一個像口腔一樣敞開的視窗,東山看到了一條肥大的內褲。內褲由一根纖細的竹竿挑出,在風雨裡飄揚著百年風騷。展現在東山視野中的這條內褲,有著龍飛鳳舞的線條和深入淺出的紅色。於是在那一刻裡,東山橫掃了以往依附在他身上的萎靡不振,他的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洶湧激情。就這樣,東山走上了命運為他指定的災難之路。
直到很久以後,沙子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那天上午東山敲開他房門時的情景。東山當初的形象使躺在被窩裡的沙子大吃一驚。那是因為沙子透過東山紅彤彤的神采看到了一種灰暗的災難。他隱約看到東山的形象被摧毀後的悽慘。但是沙子當初沒有告訴他這些,沙子沒有告訴東山可以用忘記來解釋。聽完了東山的敘述,一個肥大的女人形象在沙子眼前搖晃了一下。沙子準確地說出了這個女人的名字:
“露珠。”沙子又說:“她的名字倒是小巧玲瓏。”
然後沙子向東山獻上了並不下流的微微一笑,但是東山不可能體會到這笑中所隱藏的嘲弄。
東山走後,沙子精確地想象出了東山在看到那條肥大內褲以後的情景——東山熱血沸騰地撲到了視窗上,一個醜陋無比並且異常肥大的女人進入了他的眼睛,經過一段熱淚盈眶的窒息,東山用那種森林大火似的激情對她說:
“我愛你!”沙子也想象出了露珠在那一刻裡的神態。他知道這個肥大的女人一定是像一隻跳蚤一樣驚慌失措了。
二
呈現在老中醫眼中的這條小巷永遠是一條灰色的褲帶形狀,兩旁的房屋如同衣褲的皺紋,死去一般固定在那裡。東山就是在這上面出現的。那個時候,露珠以一隻郵筒的姿態端坐在視窗,而她的父親,這個臉上長滿黴點的老中醫卻站在她的頭頂。他們之間只有一板之隔。老中醫此刻的動作是撩開拉攏的窗簾一角,窺視著這條小巷。這動作二十年前他就掌握了,二十年的操練已經具有了爐火純青的結果,那就是這窗簾的一角已經微微翹起。二十年來,在他所能看到的對面的窗戶和斜對面的窗戶上,窗簾的圖案和色彩經歷了不停的更換。從那些視窗上時隱時現的臉色裡,他看到了包羅永珍的內容。在這條小巷裡所出現的所有人的行為和聲音,他都替他們儲存起來了。那都是一些交頭接耳,頭破血流之類的東西。自然也有那種親熱的表達,然而這些親熱在他看來十分虛偽。二十年來他一直沉浸在別人暴露而自己隱蔽的無比喜悅裡,這種喜悅把他送入了長長的失眠。
東山最初出現在老中醫視線中時,不過是一個索然無味的長方形。他在雨的空蕩裡走來。然而當東山突然站住時,老中醫才預感到將會發生些什麼了。在此後一段日子,老中醫因為未能更早地預感,他無情地譴責了自己的遲鈍。那時候在東山微微仰起的臉上,他開始看到一股激情在洶湧奔瀉,於是他感到自己的預感得到了證實。不久之後東山的身影一閃消失了,他知道東山已經撲到了露珠的視窗。接著他便聽到一聲如同早晨雄雞啼叫一般的聲音。
面對東山的出現,露珠以無可非議的驚慌開始了她的渾身顫抖。這種出現顯然是她無時不刻期待之中的,然而使她措手不及的是東山的形象過於完美。她便由此而顫抖起來。因為身體的顫抖,她的目光就混亂不堪,所以東山的臉也就雜亂無章地扭動起來。露珠隱約看到了東山的嘴唇如同一隻起動了的馬達,扭曲畸形的聲音就從那裡發出。她知道這聲音裡所包含的全部意義,儘管她一點也無法聽清。
這個時候,她聽到了幾隻麻雀撞在窗玻璃上的聲音,這種聲音來到時將東山的滔滔不絕徹底粉碎。她知道那是父親的聲音,父親正在竊竊而笑。他的笑聲令她感到如同一個肺病患者的咳嗽。她知道他已經離開了視窗,確實如此,老中醫此刻正趴在地板上,那裡有一個小孔,他用一隻眼睛窺視露珠已經很久了。在此後的時間裡,東山像一隻麻雀一樣不停地來到露珠的視窗,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