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油。頌蓮從床邊摸出一瓶香水,朝陳佐千身上細細地灑過了,然後又往自己身上灑了一些。陳佐千說,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頌蓮說,我不讓你身上有她們的氣味。陳佐千踢了踢被子,說,你還挺霸道。頌蓮說了一聲,想霸道也霸道不起呀。忽然又問,飛浦怎麼去雲南了?陳佐千說,說是去做一筆菸草生意,我隨他去。頌蓮又說,他跟那個顧少爺怎麼那樣好?陳佐千笑了一聲,說、那有什麼奇怪的,男人與男人之間有些事你不懂的。頌蓮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她摸著陳佐千精瘦的身體,腦子裡倏而浮現出一個秘不告人的念頭。她想飛浦躺在被子裡會是什麼樣子?
作為一個具有了性經驗的女人,頌蓮是忘不了這特殊的一次的。陳佐千已經汗流俠背了,卻還是徒勞。她敏銳地發現了陳佐千眼睛裡深深的恐懼和迷亂。這是怎麼啦?她聽見他的聲音變得軟弱膽怯起來。頌蓮的手指像水一樣地在他身上流著,她感覺到手下的那個身體像經過了爆裂終於鬆弛下去;離她越來越遠。她明白在陳佐千身上發生了某種悲劇,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情,不知是喜是悲,她覺得自己很茫然。她摸了下陳佐千的臉說,你是太累了,先睡一會兒吧。陳佐千搖著頭說,不是不是,我不相信。頌蓮說,那怎麼辦呢?陳佐千猶豫了一會,說,有個辦法可能行,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頌蓮說,只要你高興,我沒有不肯的道理,陳佐千的臉貼過去,咬著頌蓮的耳朵,他先說了一句活,頌蓮沒聽懂,他又說一遍,頌蓮這回聽懂了,她無言以對,臉羞得極紅。她翻了個身,看著黑暗中的某個地方,忽然說了一句,那我不成了一條狗了嗎?陳佐千說,我不強迫你,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頌蓮還是不語,她的身體像貓一樣捲起來,然後陳佐千就聽見了一陣低低的啜位,陳佐千說,不願意就不願意,也用不到哭呀。沒想到頌蓮的啜泣越來越響,她矇住臉放聲哭起來,陳佐千聽了一會,說,你再哭我走了。頌蓮依然哭泣,陳佐千就掀了被子跳下床,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沒見過你這種女人,做了婊子還立什麼貞節牌坊?
陳佐千拂袖而去。頌蓮從床上坐起來,面對黑暗哭了很長時阿,她看見月光從窗簾縫隙間投到地上,冷冷的一片,很白很淡的月光。她聽見自己的哭聲還縈繞著她的耳邊,沒有消逝,而外面的花園裡一片死寂。這時候她想起陳佐千臨走說的那句話,渾身便顫得很厲害,她猛地拍了一下被子,對著黑暗的房間喊,誰是婊子,你們才是婊子。
這年冬天在陳府是不尋常的,種種跡象印證了這一點。陳家的四房太太偶爾在一起說起陳佐千臉上不免流露暖味的神色,她們心照不宣;各懷鬼胎。陳佐千總是在卓雲房裡過夜,卓雲平日的狀態就很好,另外的三位太太觀察卓雲的時候,毫不掩飾眼睛裡的疑點,那麼卓雲你是怎麼伺候老爺過夜的呢,
有些早晨,梅珊在紫藤架下披上戲裝重溫舞臺舊夢,一招一式唱唸做都很認真,花園裡的人們看見梅珊的水袖在風中飄揚,梅珊舞動的身影也像一個俏麗的鬼魅。
四更鼓哇
滿江中啊人聲寂靜
形弔影影吊形我加倍傷情
細思量啊
真是個紅顏薄命
可憐我數年來含羞忍淚
在落個娼妓之名
到如今退難退我進又難進
倒不如葬魚腹了此殘生
杜十娘啊拼一個香消玉殞
縱要死也死一個朗朗清清
頌蓮聽得入迷,她朝梅珊走過去,抓住她的裙據,說。別唱了,再唱我的魂要飛了,你唱的什麼?梅珊撩起袖子擦掉臉上的紅粉,坐到石桌上,只是喘氣。頌蓮遞給她一塊絲帕,說,看你臉上擦得紅一塊白一塊的,活脫脫像個鬼魂。梅珊說,人跟鬼就差一口氣,人就是鬼,鬼就是人。頌蓮說,你剛才唱的什麼,聽得人心酸。梅珊說,《杜十娘》,我離開戲班子前演的最後了個戲就是這。杜十娘要尋死了,唱得當然心酸。頌蓮說,什麼時候教我唱唱這一段?梅珊瞄了頌蓮一眼,說得輕巧,你也想尋死嗎?你什麼時候想尋死我就教你。頌蓮被嗆得說不出話,她呆呆地看著梅珊被油彩弄髒的臉,她發現她現在不恨梅珊,至少是現在不恨,即使她出語傷人。她深知梅珊和毓如再加上她自己,現在有一個共同的仇敵,就是卓雲。頌蓮只是不屑於表露這種意思。她走到廢井邊,彎下腰朝井裡看了看,忽然笑了一聲,鬼,這裡才有鬼呢,你知道是誰死在這井裡嗎?梅珊依然坐在石桌上不動,她說,還能是誰,一個是你,一個是我。頌蓮說,梅珊你老開這種玩笑,讓人頭皮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