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一段話,瑞宣象吐出插在喉中的一根魚刺那麼痛快。他不但勸告了老二,也為自己找到了無可如何的,似妥協非妥協的,地步。這段話相當的難說,因為他所要分劃開的是那麼微妙不易捉摸。可是他竟自把它說出來;他覺得高興——不是高興他的言語的技巧,而是滿意他的話必是發自內心的真誠;他真不肯投降給敵人,而又真不易逃走,這兩重“真”給了他兩道光,照明白了他的心路,使他的話不致於混含或模糊。
瑞豐楞住了,他萬也沒想到大哥會羅嗦出那麼一大套。在他想:自己正在找事的時候找到了事,而且是足以使藍東陽都得害點怕的事,天下還有比這更簡單,更可喜的沒有?沒有!那麼,他理應歡天喜地,慶祝自己的好運與前途;怎麼會說著說著說出漢奸來呢?他心中相當的亂,猜不準到底大哥說的是什麼意思。他決定不再問。他只能猜到:瑞宣的學問比他好,反倒沒作上官,一定有點嫉妒。妒就妒吧,誰教老二的運氣好呢!他立起來,正了正馬褂,象要笑,又象要說話,而既沒笑,也沒說話的搭訕著,可又不是不驕傲的,走了出去。既不十分明白哥哥的話,又找不到什麼足以減少哥哥的妒意的辦法,他只好走出去,就手兒也表示出哥哥有哥哥的心思,弟弟有弟弟的辦法,誰也別干涉誰!
他剛要進自己的屋子,冠先生,大赤包,藍東陽一齊來到。兩束禮物是由一個男僕拿著,必恭必敬的隨在後邊。大赤包的聲勢浩大,第一聲笑便把棗樹上的麻雀嚇跑。第二聲,把小順兒和妞子嚇得躲到廚房去:“媽!媽!”小順兒把眼睛睜得頂大,急切的這樣叫:“那,那院的大紅娘們來了!”是的,大赤包的袍子是棗紅色的。第三聲,把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趕到炕上去睡倒,而且都發出不見客的哼哼。
祁老人,天佑太太,瑞宣夫婦都沒有出來招待客人。小順兒的媽本想過來張羅茶水,可是瑞宣在玻璃窗上瞪了一眼,她便又輕輕的走回廚房去。
31
一次遊行,又一次遊行,學生們,叫花子們都“遊”慣了,小崔與孫七們也看慣了。他們倆不再責罵學生,學生也不再深深的低著頭。大家都無可如何的,馬馬虎虎的活著。苦悶,憂慮,惶惑,寒冷,恥辱,使大家都感到生活是一種“吃累”,沒有什麼趣味與希望。雖然如此,可是還沒法不活下去。
只有一個希望,希望各戰場我們勝利。北平已是下過了雨的雲,沒有作用的飄浮著;它只能希望別處的雲會下好雨。在各戰場中,大家特別注意上海;上海是他們的一大半希望。他們時時刻刻打聽上海的訊息,即使一個假訊息也是好的。只有上海的勝利能醫救他們的亡國病。他們甚至於到廟中燒香,到教堂去禱告,祈求勝利。他們喜愛街上的賣報的小兒們,因為他們的尖銳的聲音總是喊著好訊息——恰恰和報紙上說的相反。他們寧可相信報童的“預言”,而不相信日本人辦的報紙。
可是我們在上海失利!
南京怎樣呢?上海丟掉,南京還能守嗎?還繼續作戰嗎?恐怕要和吧?怎麼和呢?華北恐怕是要割讓的吧?那樣,北平將永遠是日本人的了!
孫七正在一家小雜貨鋪裡給店夥剃頭。門外有賣“號外”的。按照過去的兩三個月的經驗說,“號外”就是“訃文”!報童喊號外,一向是用不愉快的低聲;他們不高興給敵人喊勝利。一個鼻子凍紅了的小兒向鋪內探探頭,純粹為作生意,而不為給敵人作宣傳,輕輕的問:“看號外?掌櫃的!”“什麼事?”孫七問,剃刀不動地方的颳著。
報童揉了揉鼻子:“上海——”
“上海怎樣?”
“——撤退!”
孫七的剃刀撒了手。刀子從店夥的肩頭滾到腿上,才落了地。幸虧店夥穿著棉襖棉褲,沒有受傷。
“這是鬧著玩的嗎?七爺!”店夥責備孫七。
“上海完了!”孫七慢慢的將刀子拾起,楞著出神。“噢!”店夥不再生氣,他曉得“上海完了”是什麼意思。報童也楞住了。
孫七遞過去一個銅板。報童嘆了口氣,留下一張小小的號外,走開。
剃頭的和被剃頭的爭著看:“上海皇軍總勝利!”店夥把紙搶過去,團成一團,扔在地上,用腳去搓。孫七繼續刮臉,近視眼擠咕擠咕的更不得力了!
小崔紅著倭瓜臉,程長順囔著鼻子,二人辯論得很激烈。長順說:儘管我們在上海打敗,南京可必能守住!只要南京能守半年,敵兵來一陣敗一陣,日本就算敗了!想想看,日本是那麼小的國,有多少人好來送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