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吳蓀甫這麼含糊應著,突然軟化了;他彷彿聽得自己心裡梆的一響,似乎他的心拉碎了,再也振作不起來;他失了抵抗力,也失了自信力,只有一個意思在他神經裡旋轉:有條件地投降了罷?
驀地他站了起來,冷冷地獰笑。最後一滴力又回到他身上了,並且他也不願意讓老趙看清了他是怎樣苦悶而且準備投降;他在老趙肩膀上重拍一下,就大聲說:“伯韜!時局到底怎樣,各人各看法!也許會急轉直下。至於益中公司,我們局內人倒一點不擔心。有機會吸收資本來擴充,自然也好。明天我把你的意思提到董事會,將來我們再碰頭罷。”
接著又狂笑了一聲,吳蓀甫再不等老趙開口,就趕快走了。他找著了王和甫,把經過的情形說一個大概,皺了眉頭。好半晌,兩個人都不出聲。後來王和甫從牙齒縫裡迸出一句話來:“明天早上我同吉人到你公館裡商量罷!”
吳蓀甫回家的時候已經一點半鐘了。滿天烏雲遮蔽了星和月亮,吳公館園子裡陰森森地,風吹樹葉,聲音很悽慘。少奶奶她們全夥都沒在家。男當差和女僕們擠在那門房裡偷打小牌,嘈雜地笑著。直到吳蓀甫汽車上的喇叭在大門外接連叫了兩次,門房裡那一夥男女方才聽到。牌局立刻驚散了,男當差和女僕們趕快奔回他們各自的職守;然而吳蓀甫已經覺得,因此他一下車來,臉色就非常難看。男女僕人偷打牌,他是絕對禁止的!
而且少奶奶她們不在家,又使得吳蓀甫火上添油地震怒起來。“公館不像公館了!”——他在客廳裡叫罵,眼光掃過那客廳的陳設,在地毯上,桌布上,沙發套上,窗紗上,一一找出“訛頭”來喝罵那些男女當差。他的威厲的聲浪在滿屋子裡滾,廳內廳外是當差們恐慌的臉色,樹葉蘇蘇地悲嘯;一切的一切都使得這壯麗的吳公館更顯得陰沉可怖,“公館不像公館了!”
當差高升抱了一大捆新收到的素幛子(吳老太爺開喪的日子近了),很冒失地跑進客廳來請吳蓀甫過目,然而劈頭一個釘子就把高升碰得哭又不是,笑又不得。大家這才知道今晚上“三老爺”的火性不比往常!
但是高升這番冒失,也就收束了吳蓀甫的咆哮;他慢慢地往沙發上一橫,便轉入了沉思。他並不是在那裡盤算著老太爺的開喪;那是五天以後的事,而且早就全權交託給姑奶奶和少奶奶去辦理了。他是忽然想起了老太爺初喪那時候,他和孫吉人他們發願組織益中公司的情形!故世的老太爺還沒開喪,而他們的雄圖卻已成為泡影!
這麼想著,吳蓀甫在幻覺中便又回到夜總會酒吧間牆角的那幕活劇;趙伯韜那些充滿了威脅意味的話跟著吳蓀甫的卜卜地跳著的心一個字一個字跳了出來。老趙的用意再明白也沒有了,因而現在留給蓀甫的路就只有兩條:不是投降老趙,就是益中公司破產!只這兩個念頭,就同走馬燈似的在吳蓀甫腦子裡旋轉,不許他想到第三種方法;並且絕對沒有掙扎反抗的泡沫在他意識中浮出來。現在的吳蓀甫已經不是兩個月前吳老太爺初喪時候的吳蓀甫了!發展實業的熱狂已經在他血管中冷卻!如果他現在還想努力不使益中公司破產,那也無非因為他有二十多萬的資本投在益中裡,而也因這一念,使他想來想去覺得除了投降老趙便沒有第二個法子可以保全益中——他的二十萬資本了!
“然而兩個月的心血算是白費了!”
吳蓀甫自言自語地哼出了這一句來,在那靜悄悄的大客廳裡,有一種刺耳的怪響。他跳起來愕然四顧,疑心這不是他自己的話。客廳裡沒有別人,電燈的白光強烈地射在他的臉上。窗外有兩個當差的黑影蠕蠕地動著。吳蓀甫皺著眉頭苦笑。再躺在那沙發裡,他忽然又記起了不久以前他勸誘杜竹齋的那一番話:“上海有一種會打算盤的精明鬼,頂了一所舊房子來,加本錢粉刷裝修,再用好價錢頂出去;我們弄那八個廠,最不濟也要學學那些專頂房子的精明鬼呀……而且只要我們粉刷裝修得合式,鼎鼎大名的趙伯韜就是肯出大價錢的好戶頭呀!”這原是一時戲言,為的想拉住杜竹齋,但是現在卻成了讖語了!吳蓀甫想著又忍不住笑起來,覺得萬事莫非前定,人力不能勉強!
他倒心定些了。他覺得膽小的杜竹齋有時候實在頗具先見之明,因而也省了多少煩惱。他又進一步計算著益中公司的全部財產究竟值多少,和趙伯韜進行實際談判的時候應該提出怎樣的條件,是乾乾脆脆的“出頂”好呢,還是藕斷絲連的抵押!他愈想愈有勁兒,臉上亦紅噴噴了。他不但和兩個月前打算進行大規模企業的時候是兩個人,並且和三小時前在小火輪上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