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車飯錢就開銷了五百六十幾塊。汽水啤酒,吃掉了三十打。”
另一個當差轉換了談話的方向。
“那麼,三老爺回頭給我們的賞錢,至少也得一千塊了!”
又是李貴的聲音。聽得了“一千塊”這三個字,當差們的臉上都放紅光了;但這紅光只一剎那,就又消失了。根據他們特有的經驗,知道這所謂“一千元”是要分了等級派賞,而且即使平均分配,則連拿“引”字帖的,伺候靈前的,各項雜差的,還有覺林素菜館來的大批“火頭軍”,——總共不下一百人的他們這當差“連”,每人所得也就戔戔了。這麼想著的他們四五人,動作就沒有勁兒,反比沒有提到賞錢以前更懶懶的了。他們一股子不平之氣正還要發洩,忽然一個人走進來了。
這是範博文,他那一臉沒精打采的神氣正不下於這些“失望”了的當差。站在屋子中間旋一個圈子,範博文喃喃地對自己說:“怎麼!這裡也沒有半個人!——喂,李貴,你看見佩珊二小姐麼?”
可是並沒等李貴回答,範博文突然撒腿就跑,穿過了那大餐室的後半間,從後邊的那道門跑到遊廊上,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又闖進那通到“靈堂”的門,睜大了他的找人的眼睛。“靈堂”裡悄悄地沒有聲響;太太小姐們一個也不在,只有四五個“伴靈”的女僕坐在靠牆壁的凳子上,像一排黑色的土偶。吳老太爺的遺體停放在屋子中央,四圍堆起了鮮花的小山;而在這鮮花“山”中,這裡那裡亮晶晶閃著寒光的,是五六座高大的長方形的機器冰。
範博文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趕快鑽過那白布的孝幃,跑到“靈堂”前石階上鬆一口氣,仰臉望著天空。一種孤伶無依,而又寂寞無聊的冷味,灌滿了他的“詩人的心”了。
石階下,素牌樓旁邊的一班“鼓樂手”,此時都抱著樂器在那裡打瞌睡,他們已經辛苦了半天,現在偷空合一下眼,在儲蓄精力準備入殮時最後一次的大緊張。
範博文覺得什麼都是不順眼的,都是平凡惡俗。他簡直有點生氣了。恰在那時候,吳芝生從石階下右首的柏油路上跑了來,滿臉是發見了什麼似的高興的神氣,看見範博文獨自站在那裡,一把拖住他就跑。範博文字能地跟著走,一面又是那句問話:“你看見佩珊麼?”
“回頭再告訴你。可是此刻先跟我去看一件事——不!一幕活劇!”
吳芝生匆匆地說,拖住範博文穿過了一排密茂的丁香樹,來到花園最東端的幽靜去處。這裡有玻璃棚的“暖花房”,現在花房頂罩著蘆簾的涼棚。花房左邊是小小的三開間洋式平房,窗是開著,窗外都掛著日本式的印花細竹簾,一陣一陣的笑聲從簾子裡送出來。
“這是彈子房。我不愛這個!”
範博文搖著頭說。但是吳芝生立刻用手掩住了範博文的嘴巴,在他耳朵邊輕聲喝道:“不要嚷!你看,他們打的什麼彈子呀!”
他們兩個悄悄地走到一個窗子邊,向裡面窺望。多麼快活的一群人呀!交際花徐曼麗女士赤著一雙腳,嫋嫋婷婷站在一張彈子檯上跳舞哪!她託開了兩臂,提起一條腿——提得那麼高;她用一個腳尖支援著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穩光軟的彈子檯的綠呢上飛快地旋轉,她的衣服的下緣,平張開來,像一把傘,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緊裹著臀部的淡紅印度綢的褻衣,全都露出來了。朱吟秋,孫吉人,王和甫,陳君宜他們四個,高高地坐在旁邊的看打彈子的高腳長椅上,拍手狂笑。矮胖子周仲偉手裡拿著打彈子的棒,一往一來地擺動,像是音樂隊的隊長。忽然徐曼麗像燕子似的從她所站的彈子檯跳到另一張彈子檯上去了。轟雷似的一聲喝采!可是就在那時候,徐曼麗似乎一滑,腰肢一扭,屁股一撅,很像要跌倒;幸而雷鳴搶上前去貼胸一把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揩油不是這麼揩的罷?”
唐雲山跟著就上前干涉,他的光禿禿的頭頂上,還頂著徐曼麗的黑緞子高跟鞋。
於是一陣混亂。男人和女人扭在一堆,笑的更蕩,喊的更狂。坐在那裡旁觀的四位也加入了。
範博文把吳芝生拉開一步,皺起眉頭冷冷地說:“這算什麼希奇!拚命拉了我來看!更有甚於此者呢!”
“可是——平常日子高談‘男女之大防’的,豈非就是他們這班‘社會的棟樑’麼?”
“哼!你真是書呆子的見解!‘男女之大防’固然要維持,‘死的跳舞’卻也不可不跳!你知道麼?這是他們的‘死的跳舞’呀!農村愈破產,都市的畸形發展愈猛烈,金價愈漲,米價愈貴,內亂的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