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必用內臣監軍,弟則實難屈膝。此其隱衷一也。況弟即做官,未必能升擢,萬一做起去了,遇見大事,若知而不言,不惟負君,亦負了先父命名忠弼之意;若以言獲罪,全不怕殺頭,卻怕的是廷杖——這個廷杖之法,未免損士氣而傷國體。況且言官無狀,往往觸怒皇上,昨年因議大禮,廷杖者竟至一百八十人。雖武宗時舒殿撰諫阻南巡之事,也不過此。又有四五位科道,為參奏汪太宰,俱行罷斥。內中有位馮道長諱恩者,為人忠正,天下聞名,老兄想也是知道的,所言尤為直切,獨被遣戍。背後聽的人說,這個太宰汪鋐,奸邪異常,寵任無比。當九卿在闕門會訊馮公之時,仍命汪某在首班秉筆,因馮公面斥其奸,汪鋐竟下座親批其頰。像這等光景,忠義何存?將來在上之人,必至大受其禍,履霜堅冰已有兆矣。此其隱衷二也。
若說留心家事,看來不做官,便當以治家為首務。既做官,則州縣以民事為首務;閣部以國事為首務。弟豈庸庸者流,求田問舍,煦煦於兒女間者?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此其所以告病也。況實在心口兒上,有一塊作祟。”
潛齋知孝移心曲已素,也愁良友鬱結。未及回答,忽的一個客進門,潛齋認得,孝移卻不認得,行了相見之禮,潛齋道:“這就是舍表弟宋雲岫。”孝移雖不認得,卻是誼關桑梓,不勝忻然。讓坐已妥,彼此略敘寒溫。宋雲岫便向潛齋道:“真正的,三里沒個真信兒。天津這份生意,在咱省聽說夥計們傷了本錢,急緊到京,見熟問信,話也恍惚。到了天津,誰知夥計們大發財源。買了海船上八千兩的貨,不知海船今年有什麼阻隔,再沒有第二隻上來,咱屯下的貨,竟成獨分兒,賣了個合子拐彎兒利錢。昨夥計算了一算,共長了一萬三千五百二十七兩九錢四分八厘。天津大王廟、天妃廟、財神廟、關帝廟,夥計們各殺豬宰羊,俱是王府二班子戲,唱了三天。”譚、婁拱手同聲道:“恭喜,恭喜。”宋雲岫道:“託福,託福。別的不說,總是二公盤費休愁。只要中進土,拉翰林,做大官,一切花消,都是我的,回家也不叫還。”說著早不覺哈哈大笑起來。譚、婁共道:“這個很好。”德喜捧茶上來,宋雲岫道:“這是咱家裡人麼?”譚孝移道:“是。”宋雲岫道:“娃娃認得我麼?我在曹門大街路北大門樓兒住,我姓宋。”德喜道:“認得。”一面散茶,一面磕下頭去。鄧祥也磕了頭。宋雲岫笑道:“轉筒好二爺,好二爺。”大家都笑起來。又說道:“你們在這裡住,我從沙窩門進京,再找不著。昨日到尤老爺、戚老爺處,才問明白在憫忠寺后街。今日才著門兒。到明日,我請二位老爺到同樂樓看戲。叫你們跟班也看看好戲。”
婁潛齋道:“表弟如今在京,別有什麼事體?”宋雲岫道:“別的無事。我當初二十歲,隨你表伯在京走過,今年十七年了。
如今到京裡瞧瞧,住上一個月,還要到天津,同夥計張老二,回咱祥符。”譚孝移道:“這裡房子寬綽,就搬行李,移在一處何如?”宋雲岫道:“我是要到京裡看看,各人便宜。”
須臾,擺上飯來。讓坐吃飯。飯完,宋雲岫就要起身。德喜道:“宋爺跟的人,還沒吃完飯哩。”捧茶上來,宋雲岫接茶在手,說道:“我今日出去看條子,揀好班子唱熱鬧戲,佔下座頭。不請別人,就是咱三人。我親自來請,與二位添些彩頭,好做官。我異日路過衙門,唱堂戲回敬我,不準推辭。我走罷,我還去看看宋門上荇洲汪老爺去。”孝移道:“明日不能看戲。”潛齋極力攛掇,孝移方才應允。雲岫說罷就走,二人送至大門口。雲岫上的車,還說道:“只管放心盤纏,現今咱發了財。來時全然不料有這。”乘車而去。
二人回來坐下,孝移道:“少年豪爽的很!”潛齋道:“這表弟是個最好的。為人心無城府,諸事豪爽。他卻不妄交一人,不邪走一步。將來還有個出息。”
到了次日傍午時,宋雲岫來了。恰好二公在寓,進門來拱手道:“我今日來請看戲,江西相府班子,條子上寫《全本西遊記》。我親自進同樂樓揀的官座佔定。二公只穿便服,娃娃們帶上墊子,咱就同去。”立催二公各帶一僕,鄧祥套車送去。
雲岫坐在車前,一徑直到同樂樓下來。將車馬交與管園的,雲岫引著二公,上的樓來。一張大桌,三個座頭,僕廝站在旁邊。桌面上各色點心俱備,瓜子兒一堆。手擎茶杯,俯首下看,正在當場,秋毫無礙。
恰好鑼鼓響處,戲開正本。唱的是唐玄奘西天取經,路過女兒國。這唐僧頭戴毗盧帽兒,身穿袈裟僧衣,引著三個徒弟——一個孫悟空,嘴臉身法,委的猿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