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話音忽然中斷。那二人等了良久,也不見他出聲,抬頭去看,見昭仁帝目光定定落在自己伸出的手指上。
皇帝因為常年用筆,中指上留有厚厚的筆繭,在那手指上纏著一根長長的白頭髮,蒼白如雪,裴煦知道那是從裴青頭上順下的。他剛才扣住裴青脈門,句句試探,不曾手軟心軟,如今看到那白髮竟然如見到了鬼一般,胸口劇痛,立時吐出一口鮮血來。
曲皇后急匆匆在宮殿之間穿行,從遠遠的樓閣上望去,只見重重疊疊的飛簷下繡著金絲鳳凰的錦袍衣角不斷上下翻飛,漸行漸遠。
進了披香殿,見皇帝坐在桌邊慢悠悠地看著奏摺,心裡這才安定下來,嘴裡卻忍不住埋怨道:“怎麼出去一趟,倒落下個病發吐血的結果,皇帝身邊的人都是幹什麼吃得?”
昭仁帝身後的人便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裴煦拋了手中的摺子,笑道:“朕無大礙。倒有一事與你說。你宮中的逝川朕想讓他回長樂侯府去,他本就是阿柳手下的人,前些時候宮裡急等用人才將他招了來,如今還是放回去好了。”
曲皇后點點頭,她原來見逝川手段非常,人情練達,便有收為已用的心思,如今皇帝發話自然不敢不答應。接著說道:“逝川與皇家功不可沒,可要好好賞他。”
裴煦道:“這個朕知道。阿柳回來了,皇后也多上上心,他原先愛吃的愛玩的,宮裡有什麼稀奇的玩意,都給他送去些。”
帝后二人便談了一陣,曲皇后掛念昭仁帝的身子,又問起為何吐血,裴煦不鹹不淡引了過去,如是者三,曲皇后心思伶俐,立時明白過來,知道皇帝是有心隱瞞,也不知是生了忌憚之心,還是另有隱情。天意自古高難問,曲皇后心中苦澀,恭敬行禮而去了。
裴煦見皇后走了,遣走身邊的人,從懷中摸出一個金絲繡暗紋錦囊,捏在手心裡。錦囊裡裝的正是曾纏繞在他指上的那根白頭髮,他每每見到此物,眼中都不啻要滴出血水來,現下握著那錦囊貼在心口處,一聲一聲地嘆著氣。
韓清商一曲既罷,梅花清氣,凝聚不散。他轉了轉身子,看向珠簾之後軟榻上的裴青,問道:“侯爺可覺大好了?”
裴青睜開雙眼,起身下榻,邊走邊說:“肋下已不大疼痛了,館主妙音,聽之忘俗。”同是為他鼓琴療傷,謝東山至簡,韓清商至繁,皆是功力獨到,令人絕倒。
他走到韓清商面前,見那海月清輝琴上七絃仍然振動不止,餘音繞樑,一時蠱惑,忍不住伸手去拂那絲絃。手伸到半空中卻被韓清商擋住,直言道:“侯爺,不可。”
裴青一怔,微微垂下睫毛,輕嘆一口氣,在琴臺邊坐下。
過了一會說道:“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顏。館主神仙一樣的人,為什麼也陷在這世事之中?”
韓清商不料他話題轉的這樣快,一時無法回答。他二人都不得說話,忽聽“錚——”一聲,那琴彷彿有了生命一般,竟然自鳴起來,猶如鶴唳鳳鳴,絲絃還在餘音裡顫動。
古琴自鳴,實是罕見的幸事。他二人相視一笑。韓清商撫著琴身上的斷紋道:“你也知今日遇到知音了啊。”又抬頭看裴青道:“你孃親謝玉的滄海龍吟琴乃是當世排名第一的琴,當年因宮中大火而丟失,這些年來清商館眾人都在尋覓中,一定早日送到侯爺手上。”
裴青點點頭,又道:“聽說我的面相和前朝一位故人有些相似,那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韓清商指下一顫,弦上一聲裂帛,慢慢抬起頭來,裴青見他從來平靜無波的眼眸中竟然隱隱有波濤洶湧之勢。裴青正暗自驚奇,忽聽韓清商話音嫋嫋傳來:“前朝白氏太子,名上瓊下玉,字雪湖,雅人深致,一身清氣,人之水鏡也,見之若披雲霧睹青天。”
裴青直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在世人眼中,前朝太子白瓊玉就是懦弱昏聵,無德無能的代名詞。為人膽小寡情,智短才昏,當年禪讓大典上,親手將白氏江山奉送給別人,和他姐姐細柳公主的名聲比起來,簡直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
他不是不相信韓清商,只是這“人之水鏡”的形容太過讓人震撼,因此直覺感到這位前朝太子身上只怕有更多的謎底等待揭開。再看向韓清商時,只見他雙唇緊抿,似是不願再多說出一個字來。
水閣外的小童送上一個雕花的小盒,韓清商開啟取了一枚蠟丸捏碎,看了其中的紙條,遞給裴青。裴青一見字跡便知是出自采薇之手,寫著已尋到孟晚樓的字樣,心下大安,將那紙條撕碎了丟入閣外流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