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彼時只知暗恨孟晚樓在他身邊無孔不入,卻不知謝石一番話已為他開啟了一個新的天地,當他意識到這一點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萬籟俱寂。
謝石撥動琴絃,彈的正是昨夜那一首吳地民謠。月光皎皎,灑在他身上,雖粗服亂頭不掩其好。他生得平常,一張面孔是那種塞在人群裡轉眼就不見了的,又少年老成,滿面風霜,鬢邊白霜縷縷,像那種為著生活而奔走的人,彷彿一不注意就擦身而過了。如今穿著破衣爛衫,在茅屋前撥弄一柄只有三根弦的破琴,聲音嘔啞嘲哳,裴青竟然不覺得難聽,連帶著那張臉也好看了許多。
一曲終了,謝石似是還沒有盡興,起手又彈了一曲。裴青面露驚奇之色。待他彈完,終於忍不住問道:“這莫不是王騫的不傳之秘,《秋月照茅亭》?王騫死後焚盡琴譜,世上竟然還有人會彈此曲?”他卻沒說那唯一留存於世的《梅庵琴譜》就在他手中。
謝石料不到他也識得此曲,沉默半晌,終於承認道:“家父謝玄。”
“是‘清風終日自開簾,涼月今宵肯掛簷。琴裡若能知王騫,詩中定合愛謝玄’的‘謝玄’嗎?”裴青聰明一世,也終於問了一個愚蠢無比的問題,這世上難道還有第二個“謝玄”嗎?
謝石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裴青看了看那把琴,問:“那這琴?”
“此琴名‘萬壑松風’。”
裴青徹底石化中。
萬壑松風,天下排名第二的琴,王騫用過的琴,就是面前這把破琴?裴青不得不感嘆果然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謝石無視他震驚的表情,抱了琴便朝屋內走去。剛要舉步邁入門檻,忽聽裴青自言自語道:“這琴也就能彈彈‘竹蟲子’,還好聽些。”
竹蟲子正是謝石剛才彈奏的吳下民謠。
裴青還在喟嘆中,一個人影已如旋風般閃至他面前,狠狠抓住了他的胳膊,裴青吃疼,忍不住叫了出來,卻有一個更為淒厲的聲音高聲喝道:“你為什麼知道‘竹蟲子’?”
裴青見抓住他的正是返身而來的謝石,雙眼圓睜,表情甚為可怖,一時嚇住了,半天才回道:“這是吳地的民謠,我幼時居於晉陵城,天天都聽到這個。”
謝石高聲道:“胡說,這曲子知道的不過十個人,你從何得知?”
裴青覺得他甚是無理取鬧,終於不滿喊道:“我孃親小時候哄我入睡時常常哼唱此曲,你若不相信可去晉陵城中隨便找一戶人家問問。”
謝石聽聞此語,臉上表情更為震驚,不退反進,抓著裴青胳膊的手指幾乎要陷進裴青的肉裡,抖聲問:“你孃親,你孃親姓甚名誰?”
裴青氣道:“我孃親的名字為什麼要告訴你?”
謝石一手已經扼住裴青喉嚨,臉上怫然變色,道:“你說是不說?”
裴青喘不過氣來,看謝石面上的表情彷彿是如果他不說勢必要制他於死地的樣子,胸中一股氣梗著,咬緊牙關死也不說。
旁邊有一個人抱住他哭著說:“阿奴,阿奴你放開他,放開他。”
謝石松開裴青,裴青大喘著氣,過了一會才看清抱住他的人是芳華,披頭散髮,只著單衣,眼中含淚看著他。想來是外面動靜太大,驚醒了她。
芳華抱著他,亦是顫聲問:“好孩子,告訴芳姨,你孃親是誰?”
裴青看著她,眼中流下眼淚,道:“我孃親姓言名玉,已經過世很久了。”
芳華眼中失望之色一閃而過,又溫言道:“還有沒有什麼別的名號,比如說小名什麼的?”
裴青想了想說:“她有個名號叫寸身居士,小名叫玉娘。”
一時間四下無語。
謝石沉聲道:“寸身言謝,你母親叫謝玉,她是,她是我姐姐。”
芳華抖著手將裴青左邊的袖子捲起來,藉著月光看見他左臂上有一個暗紅的胎記,終於把裴青整個人抱進懷裡,大哭出聲,道:“不,不,你不是謝司樂的孩子。”
她仰頭朝天吶喊,淚水如瀑布流淌到脖頸間,也落到裴青臉上:“公主啊,公主啊,奴婢終於找到小主子了,謝天謝地,他還活著。”
一雙淚眼轉而落到裴青面上,道:“好孩子,你母親是大成的細柳公主,大蜀的淑睿皇后,你父親是蜀帝孟衍,你外祖父是武帝白雁聲,外祖母是北燕的永明郡主蕭溶月。”
雷霆萬鈞,瞬間把裴青劈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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