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楓哈哈大笑道:“王子春舊年的歪詩,狗屁狗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風景,有甚好說?”已故大儒王榮王子春是王元、王昉的族弟,與謝楓、曹邕平輩,亦是兒時好友。王榮早年好遊山水,行到遍植柳樹的晉陵城,看到陽湖邊的柳樹風姿秀整,器朗神俊,楊花可愛,清流激盪,有此詩句,流傳開來,晉陵城的柳樹終於天下聞名。
王昉搖頭道:“咱們這位長樂侯爺,小名便是喚作‘阿柳’。”
眾人俱是一驚。
王昉喝了一口茶,方才慢慢道:“家弟那時與晉王有約在陽湖邊喝酒賞景,因貪看□遲到了一刻,晉王已自回城,家弟見沒有酒喝了,便破口大罵。彼時這位小侯爺年方五歲,與乳孃走得遲些,見了家弟發怒便道:‘君與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則是無信,對子罵父,則是無禮’,家弟大慚,竟至落荒而逃。”
眾人默默回味,方知王榮昔年讚的是這玉人一般的小侯爺。王榮世家出身,顯貴非常,義理精微,出言玄遠,當時已為儒林之首,只是為人率性放曠,每每有驚人之語,又喜歡爆粗口。當日受了小孩兒教訓,一代大儒又是理虧又是面薄,也不敢出來澄清,由著世人一直誤讀,終於成就了晉城柳樹的大名。
王昉說完,手中玉摺扇輕敲椅子的把手,他今日見到裴青品貌氣度大為心服,忍不住自爆家醜,亦是感嘆良多。
裴青在府中漫步,但見陳設豪奢不下當年的錦衣侯府,十步一宴,百步一廳,婢子皆綾羅絝衤羅,以手擎飲食,往來穿梭,三層高的戲臺,唱唸做打好不熱鬧。
這邊廂樞密副使曹衝與鎮遠將軍崔覃一起正把酒言歡,那邊廂王敞、崔緹與一幫世家子弟對坐清談,吟詠暢懷。
裴青環視庭院,見來客皆是聲名顯赫,名鎮朝野的人物,便是年輕小輩,也是出身天下名門,一時俊彥,當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這區區壽宴,倒比皇帝的宴席還要熱鬧些。
王敞轉頭看見裴青,面露喜色,起身往這邊來。裴青迎了過去,二人行禮,因笑道:“你們在辯什麼?”
王敞道:“《聲無哀樂論》。侯爺精通樂理,還請指教。”
裴青見眾人之中崔緹正口若懸河,侃侃而談:“因指而起音,音的超絕即源於心,心乃萬變之因,正是五音本無根舌齒,六律發揮憑手指,音律之外求七情,萬變悉從心上起……”
裴青只見過他平時飛揚跋扈、仗勢欺人,卻未曾見過這樣的崔緹,竟然忘記了他也是出身一個華麗的家族。自負門第高貴而頗具才情,高談玄理,其辭清婉幽遠,意氣幹雲,風姿巖巖清峙,若壁立千仞,一派名士風流。他天生一股優越感,有驕傲和跋扈的本錢。
裴青微微嘆息。
王敞見裴青臉上意興蕭索,不知原由,只當他不願和崔緹一起,便與裴青另尋了一處飲酒。
裴青把玩琉璃酒盞,那瓊漿玉液輕輕晃動散發一陣馥郁的香氣,道:“今日之行,方知我大周人才之盛,觸目見琳琅珠玉。”
王敞卻沉默不語。裴青見他臉上悶悶,便問道:“王兄今日不高興?”
王敞搖頭道:“門閥不倒,並非幸事。”
裴青心下一跳,暗道這卻是個有見識的,正欲再探口風,忽然聽見一陣喧譁之聲。抬眼望去,竟然看見一隊官兵配著刀劍氣勢洶洶走入院中來了,婢女賓客紛紛驚慌四散而去。
那為首一人朝四方拱手道:“小人是淦陽府的捕快,請問哪位是崔緹崔公子?”
眾人視線皆看向崔緹,崔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緩緩站起身,答道:“是我,請問公爺有何事?”
那人粗聲道:“有人擊鼓鳴冤,告崔公子縱僕行兇,打死了人,府尹大人命小人請崔公子到堂上問話。”
崔緹聞言大驚道:“本公子不知此事,必是誣告。”
那人一邊命府兵上來挾住崔緹,一邊告罪道:“崔公子得罪了,有什麼話還是到堂上說吧。”
眾人一時難以相信,紛紛攔住官差,欲問究竟,王敞亦是大驚失色,忙衝過去,賠笑道:“官爺勿急,今日是崔家大喜之日,還是等筵席結束,崔公子自會去衙門說個清楚,但請寬容半日。”
那捕快皮笑肉不笑,只道:“這位公子還是不要為難小人,小人是帶了令牌特特來尋崔公子的,大人並原告苦主都還在堂上等著崔公子呢。”
那庭院中爭吵之聲,杯盞摔碎之聲,眾人推搡之聲,一時沸反盈天。
裴青默默坐在亭中,手握琉璃盞,仰頭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