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並不適合成
為一名將軍的現實。而在此之前,程松坡所感受到的全部父愛,不過是父親對他畫畫這唯一的興趣,所表現出來的憤怒、謾罵和責罰。
程松坡記得,父親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你生於斯,長於斯,將來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用你的生命扞衛這塊土地。
父親的書房裡總掛著一幅地圖,比學校課本上粗糙劣質的地圖要精緻許多。父親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是這塊叫〃滿星疊〃的土地,生了他,養了他。
立正稍息,負重長跑,近身搏鬥,遠端射擊一次做不好,馬鞭就會落下來。
程松坡發自內心地厭惡這一切,厭惡深夜襲擊的緬甸政府軍,厭惡逃難流亡式的搬家,厭惡不知什麼時候會落在學校操場的炸彈,厭惡一心要訓練他做將軍的父親。
偶爾也有幾個黃昏,父親獨自靠在書房的藤椅上,微眯看眼,用極虜誠的態度,品嚐下屬從黑市上為他買來的茶葉。
那樣的時候,父親會指著地圖上東北方向沒有繪出來的土地,告訴他那裡是他們的家鄉。
家鄉的茶園,鬱綠蔥龍,漫山遍野的油然綠意,從山頂蔓延到天上。
家鄉的油菜花田,金黃燦燦,天邊的蒼茫雲霞,都染上澄璧的金邊。
家鄉是最美的桃花源。
程松坡沒見過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他只見過燦若雲霞繭撼粟花開。
究竟有多美呢?他問父親,比滿星疊的罌粟花還美嗎?
比罌粟花還美。
父親神情陶醉,說,最美的罌粟不在滿星疊,不在撣邦。
父親說,最美的罌粟叫虞美人,開在家鄉莽莽蒼蒼的河谷旁。
父親說,最香的茶叫整源茗眉,種在家鄉層層疊疊的梯田上。
父親是個很奇怪的人,在離開他之前,程松坡從未讀懂過他。父親的屬下、學校的老師、同學的父母人人都說,程將軍是世上最寬和的人,程將軍一心為公,程將軍是撣邦的救星。
程松坡心裡,父親卻是個嚴厲的符號,程松坡尊敬他、畏懼他。
只有那樣的落日黃昏裡,程松坡才發現,揚著馬鞭厲聲呵斥他的父親,居然會醒醉於清淡裳繞的茶香裡。
他知道,父親和他一樣,從未到過那油菜花開的家鄉。
回不去的家鄉,叫故鄉。
程松坡相信他父親至少是個好人,他和滿星疊的撣邦人一樣住鐵皮房子。房子裡找不出幾件像樣的傢俱,唯一的奢侈品是書房裡的一張書桌,和床一樣是竹製的。
父親總是板著臉,嚴肅、一絲不苟,定期檢查他的功課,尤其是漢語。學校裡新來一位女漢語老師,從雲南過來的。程松坡知道雲南不是父親口中的〃家鄉〃,但有時候,它又好像是〃家鄉〃的一部分。
新來的漢語老師很漂亮,和撣邦本地女人不一樣。老師誇他的畫畫得好,程松坡很高興,因為父親很尊敬老師,如果新老師認為他畫得好,父親也許就不會再那麼反對。他畫撣邦的鐵皮屋、媚公河的漁船,還有漫山遍野的罌粟花。他間明老師,是否見過那種叫做虞美人的、世上最美麗的罌粟花,老師沒有回答,卻教他背了一閨詞,詞的作者是一位亡國之君,〃家鄉〃的亡國
之君。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間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父親見到他默下的這閡詞,良久不語,往後的黃昏裡,他似乎曾聽見父親輕誦那閡詞: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那時父親的眼裡,彷彿有淚。
再後來,漂亮的女老師不見了,同學神色詭秘地間他:你不知道嗎?明老師是奸細,程將軍派人抓走了她,聽說要槍斃!
奸細,是敵人派來偷情報的人,是和叛徒一樣罪大惡極的人。程松坡想,一定是什麼人搞錯了,他去找父親,說你們抓錯人了,明老師是好人,怎麼會是奸細呢?
父親訝異地問:老師,什麼老師?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那位老師。
父親聽說原委後答應親自調查。
所有的禍端,由此開始。
後山上有祖父的墓園,父親從不許外人踏足一步,例外的,嚮明老師開啟。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就讓毛老師被槍斃好了,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