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挺好,覺得世界很乾淨,自己和大家都很乾淨。 下午是分組討論,主要是讀報紙和發言。讀報時,他們經常讓我讀標題和第一段,然後誇我道:“還沒上學呢,真他媽靈!我那兒子,狗屁!”我想起這些情景,看看我現在的兒子,一天認不了兩個半字兒,他那糊塗媽媽還誇他靈,我說:“狗屁!把他爹氣死!”他媽就說:“對,把他狗屁爹氣死!”讀完報就挨個發言。有的空口說,有的對著小本子說,有的寫了密密麻麻幾大張紙照著念。有的在發言前先背誦幾句毛主席語錄,發言後喊幾句口號。其實那會兒沒人要求這樣做,並不像姜昆、李文華的相聲《如此照相》裡那麼誇張恐怖。但這是一種時髦,不是每個人都能根據發言內容找到恰如其分的語錄和口號的。我對有個性的東西記得最牢。有一個叔叔檢討他為什麼打老婆時,先背誦“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志能辦到的事,女同志也能辦到。婦女能頂半邊天。”最後喊的口號是:“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都跟女人有關係,但我在一旁想,你老婆又不是劉胡蘭,怎麼能“生的偉大,死的光榮”?你老婆要是劉胡蘭,你還敢打?還有,我父親在家裡也打老婆打孩子,怎麼不檢討?他檢討的是在單位胡亂罵人的問題。我覺得我父親應該背誦《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第五項注意:“第五不許打人和罵人,軍閥作風堅決克服掉!”但我父親什麼也不背,他發言很長又很自然,很有首長風度,不時夾著一些山東粗話,這是在部隊鍛煉出來的本事。我想,父親這樣的人,部隊如果送他們去上大學,一定會成為大能人的。結果他懷才不遇,在喝酒罵人中度過了大半輩子。父親檢討的是罵人問題,但一邊檢討一邊還在不知不覺地罵,特別是“他媽的”出現頻率很高,別人常常大笑,說老孔你檢討個屁呀,越檢討越罪大惡極。父親說“我他奶奶的莫辦法呀,誰他媽的樂意罵人啊?你媽了巴子的老實聽著就完了,故意找他孃的什麼毛病啊!”大家都喜歡找到一些花絮來岔開話題,使討論中斷,這等於是精神休息。討論基本是嚴肅認真的,但也穿插著嬉笑怒罵,包括男女之間開玩笑,有一次幾位阿姨還拿著報紙把男人們一通亂打。 討論的主題一般是上午規定的,但他們有時也即興討論自己感興趣的問題。比如一次他們討論“婦女能頂半邊天”是什麼意思。就是婦女也不能在家裡閒待著,要出來幫忙頂半拉天。一個阿姨說:“能頂半邊天就是一家一半的意思,我半拉,你半拉,啥時候你們頂過整個的天啦?叔叔說,這不明擺著,你們沒有我們有勁兒,我吃4個饅頭,你吃兩個,我扛100斤大米,你扛50,這不就是說,我們是整個的,你們是半拉的嗎?阿姨說,你可真敢腆著臉胡說啊!我生了4個孩子,你生幾個?叔叔說,你甭嚇唬我,你生100個也好,請問,沒有我,你咋生!眾人大笑,那阿姨抄起大圍脖就撲過去,把那叔叔抽得東躲西藏,說好好,乾脆整個天都讓你們頂,我們啥也不幹行了吧?阿姨說不行,就得一家一半,誰也不許偷懶。打鬧了半天,還是沒明白這句話是啥意思。 晚上是自由活動,有時看電影、演出什麼的。有的人下棋,有的人打籃球,最多的是打撲克。也有人找藉口請假回家。其實也沒有人真的看管,散步幾個小時都沒人知道,可大家都很自覺,出去一律請假。看電影演出之前要集體唱歌,他們有時不愛唱,就讓我們幾個小孩上臺去唱,或者讓我唱樣板戲、背誦毛主席語錄。我那時還不能把樣板戲全本唱下來,但主要的唱段都沒問題。只是嗓子還沒發育,唱什麼都是娃娃腔。毛主席語錄除了老三篇以外,短的能背百十段,常用的、報紙上登過的都會。他們喜歡隨便說一句,然後我應聲接下去,對答如流,百無一失。所以後來我在整個商業局都有了名,我父親一去局裡開會,別人就問:“孔胖子,你兒子又讀什麼長篇小說啦?”我偶爾也感到,他們是利用我來解悶,所以我有時拒絕表演。但我通常不覺得在無損自己尊嚴的情況下為別人解悶有什麼不好。 就這樣,幾百人每天不勞動,不上班,過著吃、睡、聽、說、讀、寫、看、玩的生活。這跟上大學有什麼區別?的確,這些學員都是有這樣那樣“問題”的人。但看他們的樣子,並不特別沉重,似乎這是人生理所當然的一道程式。也許是我太小,看不出他們心裡的痛苦吧。我只能說從生活表面上,他們過得比平時要舒服和滋潤多了。沒有人埋怨這學習班,沒有人盼著早結束,不敢說他們是自動受虐,但起碼是隨遇而安。 我回憶的這個“牛棚”太不像“牛棚”了,倒像是一個夏令營。我對那些遭受過“牛棚”之苦的前輩表示真誠的不安和歉疚。今天想來,我看到的可能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