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
陳姨太答應一聲走出去了,剩下他面對面地站在祖父的面前。
祖父不再說什麼,似乎氣也平了一點,他的老年的模糊的眼光無目的地向四處移動,後來他把眼睛閉上了。
覺慧把祖父的瘦長的身子注意地看了好幾眼,忽然一個奇怪的思想來到他的腦子裡:他覺得躺在他面前的並不是他的祖父,他只是整整一代人的一個代表。他知道他們祖孫兩代永遠不能夠互相瞭解的,但是他奇怪在這個瘦長的身體裡面究竟藏著什麼東西,會使他們在一處談話不像祖父和孫兒,而像兩個敵人。他覺得心裡很不舒服。似乎有許多東西沉重地壓在他的年輕的肩上。他抖動著身子,想對一切表示反抗。然而陳姨太進來了。那張顴骨高、嘴唇薄、眉毛漆黑的粉臉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她帶進來一股刺鼻的香風。接著他的大哥也進來了。他們弟兄交換了一瞥不愉快的眼光。覺新馬上知道覺慧處在什麼樣的境地裡面,便平靜地走到祖父面前去。
祖父聽見腳步聲,睜開了眼睛,他看見覺新一個人站在他面前,便問陳姨太道:“三老爺呢?”他聽見陳姨太回答:“三老爺到律師事務所去了。”他罵一句:“他一天就只曉得替別人打官司,不管家裡的事情!”然後又吩咐覺新道:“我把你三弟交給你,你好好管他,不要放他出去。倘若他跑出去了,我就問你要人。”祖父的聲音仍然嚴厲,但是比先前溫和些了。
覺新唯唯應著,做出很恭順的樣子,一面偷偷地看覺慧,給他做眼色,叫他不要開口。覺慧也沒有什麼表示。
“好,你帶他出去罷,我給他鬧夠了,”祖父歇了半晌才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又把眼睛閉上了。
覺新依舊唯唯地應著,一面向覺慧做了一個手勢,於是兩個人悄悄地走了出來。
他們走出祖父的房門,穿過堂屋,走下了天井。覺慧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半嘲笑地說:“我現在才覺得我是自己的主人了。”覺新看了他一眼。他忽然正經地問覺新道:“大哥,究竟怎樣辦?”
“我也沒有別的好辦法。只好聽爺爺的話:你這幾天不出去就是了,”覺新攤開兩隻手說。
“那怎麼行?外面的運動正鬧得轟轟烈烈,我怎麼能夠安靜地躲在家裡不出去?”他絕望地說,他開始明白事情的嚴重了。
“這有什麼辦法呢?既然他老人家要你這樣,”覺新平靜地說。這些日子來他對於任何大事小事差不多都是以平靜的態度處之的。
“好,你的‘無抵抗主義’又來了。我想你還不如規規矩矩地去做一個基督徒。人家打你左臉,就馬上把右臉也送上去。……”覺慧憤憤地罵起來,好像要把他在祖父那裡受到的氣向覺新發洩。
“你的性子真急,”覺新並不動氣,反而微微地笑起來。
“你為什麼向我發脾氣?你罵我又有什麼用處?”
“我一定要跑出去!我馬上就跑出去!看他把我怎樣!”覺慧激動地自語道,一面不住地頓腳。
“結果不過是我多挨幾頓罵,”覺新回答了一句,他的聲音開始變得憂鬱了。
覺慧抬起頭看了哥哥一眼便不作聲了。
“現在我認真跟你說話,”覺新和平地、親切地安慰覺慧道,“我勸你還是先在家裡頭住幾天不要出去,免得又惹爺爺生氣。……你年紀輕,性子急。其實爺爺跟你說什麼話,你只要不聲不響地聽著,讓他一個人去說,等他話說夠了,氣平了,你答應幾個‘是’字就走出去,把一切都忘在九霄雲外,好像沒有聽見他說過什麼一樣。這不更簡單嗎?你跟他爭論,一點好處也沒有!”
覺慧不說話了,他抬起頭看灰色的天空。他並不同意哥哥的話,但是他不想再跟哥哥辯論了。哥哥也有道理:本來沒有好處的事是不必費力去做的。但是一個年輕人的心能夠永遠給拘束在利害的打算裡面嗎?在這一點哥哥似乎並不瞭解他。
他望著天空中飛馳的幾片烏雲,幾種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腦子裡鬥爭。但是最後他決定了。他溫和地對覺新說:“我決定這幾天不出去。不過我並不是聽爺爺的吩咐,這只是為了免得給你帶來更大的麻煩。”
覺新的臉上現出了欣慰的顏色。他滿意地微笑道:“多謝你。其實你要出去,我也無法管你,我每天要到公司辦事,今天自己有事情回來得早,恰好就遇到你這件事情。……其實憑良心講,爺爺不要你出去,還是為你好。”
“我也曉得,”覺慧不假思索地答道,其實他自己並不知道在說什麼。他痴痴地立在天井裡,看著覺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