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了香紙、蠟燭、酒饌。尚文過去見到媽媽焚香燃燭祈神,每每心中竊笑她愚昧落後。可現在他覺得,在暴虐的烏雲籠罩下的濃黑的夜裡,對於自己的最親最親的人,切望她活得最好最好,而偏偏她卻無端慘死,而他又無力為她報仇雪恨,那麼,除了用錢紙酒餚,虛妄地來慰藉她可悲的靈魂,並無情地麻醉自己外,還能用什麼辦法來排遣自己無邊的痛苦和悲哀呢?力量微如螢燈的奴隸,在狂暴的十二級颱風面前,除了用這種阿Q式的方法,悲哀地訴求上蒼,又有什麼力量,能將頭上壓著的厚重的漫天濃黑剜一個小孔,讓自己稍稍舒一口氣呢?現在他才懂得,這大概就是千百年來,被踩在腳底下的奴隸的無邊的悲哀。他草草扒了幾口飯,頂著半輪缺月,扛著一把鐵鍬,拎了個香燭籃子,昏頭昏腦,循著好似浮起的灰黑的鬼路,高一腳,低一腳,無可奈何地踏著幾千年來的悲哀的奴隸的無可奈何的足跡,急急前行。急切地想趕到她未進鬼門關時,能見上她一面,送她一程,與她說幾句貼心的話。
到了,到了。那好似一隻蹲著的黑忽忽的大母雞般的暗影,不就是他曾經度過鬱鬱寡歡的童年的小屋麼?苦難曾將這裡的一切塗成濃黑,在他稚嫩的心靈深處,處處刻下可怖的傷痕。他工作了,是沛雲妹妹的偶爾到來,用那瀑布、彩霞似的笑聲和歌聲,銷熔了這裡的濃黑,在微瀾的死水裡蕩起歡樂的漣漪,使他的生活顯出勃勃生機,透出朝日般的亮紅。可誰知她只是劃破無邊黑暗的閃電,僅曇花一現。抽刀斷水水更流,今日的濃黑倍濃於疇昔。他下意識地走上屋前的臺階,一把大鎖將門緊緊鎖著。屋裡墨一般的黑,死一般的靜,鬼一般的恐懼。他好像走到了豐都的鬼門前,他不敢進去,也不想進去,也不能進去。他已是這裡不讓歇腳的過客,不受歡迎的幽靈。他心驚意動,即刻返身,快步走到荷塘邊。
這荷塘像個玉環,塘裡遍植蓮荷,有石橋通往中間圓形的綠洲——他家的菜地。這裡,曾是他鬱鬱寡歡的童年生活中的唯一的樂園。錢荷初浮的春天,他迎著朝陽垂釣,每當潑剌剌的魚尾給如鏡的水面描畫出環狀的花紋,他就迸出瀑布般的笑聲。暑夏,亭亭荷葉若笠,粉紅荷葩似箭,亭午炎熱,他汆入碧水,摸魚撈蝦,清清涼涼,何等愜意。秋來乘坐腳盆摘蓮蓬;冬天放乾塘水剜蓮藕:收穫的甜甜喜悅透心尖。最使他難忘的狂歡是沛雲妹妹初來乍到的時候,最讓他神魂顛倒的是他們同乘打穀的扮桶採蓮蓬。她粉手在水裡輕輕劃,清波在打穀桶旁悠悠盪。他摘片荷葉當箬笠,她笑偎紅葩臉如霞。倩影雙雙沉水底,一對多情鴻雁伴著白雲飛。
但是,這一切過去了,這一切都如東流逝水,永遠無情地過去了!他一邊冥思苦想,一邊幽靈似的踏著石橋,向對岸過去曾是他家的菜地——如今是沛雲妹妹的墳地,搖搖晃晃,醉鬼似地走去。愈向前走,他的頭就愈暈眩,他悲傷的淚就愈似泉湧,他的心就愈像錐刺刀割。他再也無力支撐他的沉重的身軀,才到墳場,就一頭撲倒在地,幾乎昏死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醒過來了。睜眼一看,朦朧的月光下,有一堆凸凹不平的鬆土,木板釘就的慘白的棺匣,已露出了一角。他心頭一震,這就是沛雲妹妹的鬆土淺埋的墳,經餓犬扒掀後留下的痕跡?要不是還有這幾塊木板,那麼狗彘嚼人肉、啃人骨,烏鳶啄人腸的慘象,定會在這裡出現。他膝行過去,擂鼓似的捶著棺匣,失聲地號哭起來:
雲妹,雲妹,你凡事為人想,今生哪有錯?是老天怕硬欺軟,昧著良心,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將你害;是你文哥瞎了眼,不辨善惡,錯把魔鬼當好人,親手將你這弱肉送進虎狼口。是我作盡了孽,我有滔天罪,天打雷劈應該我承擔,我怎麼能料到被虐殺的,竟是清白無辜的你!
他哭了一陣之後,顫抖的雙手捧起一捧鬆土,禁不住滿腔悲憤,又哽哽咽咽地呼喊起來:
第四章(。dushuhun。) ; ;午宴說夢(中) 28林老讓墓地葬右派;尚文趁月色祭雲妹 4
書香屋 更新時間:2010…3…5 10:10:39 本章(。dushuhun。)字數:2431
天啊,天啊!這般淺埋,豈不就等於暴屍荒郊?雲妹!雲妹!你苦難的靈魂,在這裡怎麼能得到安息?人哪,號稱';萬物靈長';的人哪,你除了弱肉強食、恣睢暴虐以外,又';靈';在哪裡?他的喊聲似悲憤的號角在嗚咽,如淒厲的朔風在哀鳴,是那樣強烈地震人心魄。
尚文哭訴了一陣,就開始在原墓穴的左側一米處挖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