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出她的眼睛,也不肯交出她的生命,結果是兩者俱失。他的確極不明智,可是讓我原諒為人父母者在這種情境中唯一可理解的態度吧。苦難者有權拒絕荒謬的選擇。
第十二章磕著了(1)
一
妞妞感到疼。嘴裡,鼻子裡,頭顱裡,到處都疼。右側臉蛋疼成一片。儘管她的嫩小的生命已經飽受病痛折磨,還是不曾這樣疼過。她想忘掉疼,竭力想些平時感興趣的事,可是她發現她現在並不感興趣,因為她疼。她不停地哭喊:“找抽屜,不找抽屜,喝水,不喝水,珍珍抱,不要珍珍抱,聽小晶晶,不聽小晶晶……”她不知怎麼是好,沒有一樣東西能使她不疼不難受。
“磕著了!”她一遍遍哭訴。很久以前,有一回,她磕在床架上,哭了。媽媽一邊撫慰她,一邊問:“妞妞磕著了,是嗎?”她記住了這個詞。她不明白她的疼是腫瘤造成的,這腫瘤在她出生時就已經埋伏著,現在正凶猛地向整個頭部和身體擴散。她太小了,不可能明白。她認定她又是被什麼東西磕疼了。絕大多數成年人至死也不曾經歷的癌症的劇痛,她在短促的生命中都遭受了,可是她只會說:“磕著了!”
也許她的理解並不錯。打一生下來,她就是一頭受了致命傷的小鹿,被拋在懸崖上,在嶙峋的岩石堆裡磕磕碰碰。此刻她正掉下懸崖,向深淵跌落,一路被崖壁的利石颳得血肉模糊。
我伸出手掌,一隻小鳥飛來停在我的掌心上。她是一隻被毒箭射中的小鳥。她撲閃著稚嫩的翅膀,渴望飛向藍天,卻一次次跌落在地上。毒性發作,最後的跌落。
生命從無中來,透過這個世界,又走向無。脆弱、敏感、稍縱即逝的生命,堅硬、冷漠、亙古永存的世界。生命和世界,多麼不同的東西。當生命透過世界時,怎麼能不被磕著呢?愈是純粹的生命,就愈容易被磕著,愈遭到這個世界的拒斥。妞妞不明白為什麼世界總是磕著她,磕得越來越疼,疼得受不了。她不明白為什麼有爸爸媽媽領她透過這個世界,還總是讓她被磕著。她太疼了,緊緊抓住爸爸的胳膊,忽然想起爸爸說過想辦法,於是哭喊道:
“妞妞磕著了,好爸爸想辦法,想想辦法!”
我摟著她,無言流淚。面對她的無法解除的疼痛和無可逃避的毀滅,我羞於重複這謊言。
二
放療之後,妞妞的病情只穩定了兩個月。從九月中旬開始,她越來越頻繁地哭訴:“磕著了,磕著了!”
這天夜裡,她幾乎通宵不眠,剛睡著就立刻哭醒,不停地喊:“磕著了!”雨兒覺得她有低燒,想給她量體溫。她掙脫,喊道:“不行!”然後仍訴說:“磕著了。”皺著眉,閉著眼,神情極為痛苦。有時使勁揉鼻子。
第二天仍是這樣,不肯喝奶和進食,哭叫著:“磕著了,誰幹的!他媽的!”時而安慰自己:“磕著了,沒事——沒關係。”“爸爸疼小妞妞——好妞妞——心肝妞妞。”
中午有一小會兒的平靜,吃了幾片桃。一邊吃,一邊自言自語,夾著“勇敢”、“真棒”、“高興極了”等詞語。可是,馬上又喊“磕著了”,呻吟不止。
我一直抱著她,她輕聲對我說:“爸爸疼,妞妞哭。”
她好幾次喊:“怕!怕!”我說:“妞妞不怕。”她哭得更兇了:“怕!妞妞怕!”我不禁也放聲哭了,她便大喊:“勇敢!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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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她的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仍是伶牙俐齒,笑聲歡語。但是,隔四、五天便要發作一次,哭喊“磕著了”。經過放療,眼睛的情況一直穩定,因此我們無法判斷她哪裡疼。有時候她自訴:“肚肚疼。”我們懷疑是腫瘤轉移到內臟所致。帶她去請眼科、兒科、腫瘤科專家檢查,卻又均沒有發現轉移的跡象。
我的可憐的妞妞,她精神委靡,流著鼻涕,哭得那麼傷心。我抱著她,她把小身子緊緊貼在我身上,聽著我的溫言細語,漸漸平靜了,忽然有了呼應,自憐地說:“嬌。”我說:“是呵,妞妞嬌,妞妞是爸爸的命根子。”她聽到“命根子”這個新詞,笑了,連連喊“命根子”,高興了一小會兒。
我們倆帶著妞妞CT掃描的片子,登門拜訪一位退休的老專家。儘管CT室在診斷書上明確寫著“未見擴散跡象”,我們仍不放心,希望聽取更加權威的意見。老專家非常仔細地看了這些片子,然後告訴我們:“已經全部鈣化,看不到活的腫瘤組織了。”
多麼高興呵,一出老專家的家門,雨兒笑,我也笑,妞妞能夠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