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難全性命書何用,粗解文章盜亦知;
自我讀書半袁豹,並時誰是庾元規。(無書)
也許是梁鴻志風雅生活慣了,如今沒床的日子,他還以東坡自比,但我想梁鴻志是在傳統文化里長大的,最痛苦的莫過於無書無酒的日子。楊絳在《幹校六記》裡寫她和錢鍾書路過一個菜園,楊絳指著一個看菜人的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錢鍾書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
真的,對一個文人來說,什麼物質享受,全都罷得;沒有書卻不好過日子。梁鴻志在監獄懷念獄外的茶具,那豈可得乎。李斯被腰斬前,曾對著一起奔赴黃泉的兒子,追憶起當年領著孩子們,牽著咻咻嘶叫的獵狗,出上蔡東門,在秋日衰草叢中,追逐成群狡兔的無憂歲月。“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用在梁鴻志身上,悲涼仍在。
梁鴻志臨死前,獄中自看守到同牢案犯,索詩索字,他一概應承,在早晨,在燈下,像趕路,有時他從懷裡拿出只有二歲的*的照片,以及他的老師贈的玉器,反覆把玩,特別是對著小女照片,喃喃自語:“這麼一點點,什麼時候長大?長大了也沒有父親了……”
然後老淚縱橫,在處死前,梁鴻志夢到自己脖子上的一顆紅痣突然消失,醒來後驚疑不定難以入睡,次日果然被告知立刻執行槍決。臨刑前在法庭寫遺囑,一連懸腕寫了十幾張紙,但看看手錶,馬上擲筆而起,對法官說“快十二點了,不敢誤法官用飯——”於是對法警說:“走吧,謝謝你們。”
最後仍是風雅依舊,徐徐吟哦著:“年到六十四,行步移法場……”一語未完,槍聲使他的詩成了無法完成的絕句。
三姓家奴(1)
說石友三是三姓家奴是比照呂布。在《三國演義》裡,有這樣的話品藻呂布:馬中赤兔,人中呂布。但還有一句話說到了呂布的骨頭:三姓家奴。
京劇裡有一出著名的傳統戲《白門樓》,說英雄末路,呂布兵敗落入曹操手中被吊死在白門樓,但呂布把自己失敗的緣由歸罪於貂蟬。其實呂布反反覆覆,屢次更換主子,也沒有什麼不對,只是他的手段太絕,違背了做人的基本道德甚至叢林法則,這才是最後連劉備這個大耳賊也不給他幫言的緣故,只淡淡一句話就送了他的命。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呂布也可以說是個賣藝者,他的一枝方天畫戟打敗天下英雄,應該算作一個職業殺手,敬業的漢子,但我們在他身上,很少看到儒家的那種規範。他是個未經中原文化濡染的西北人,來自西北黃土高原的溝溝壑壑,恣情任性,有點頑童的性格。我們看劉關張所謂“三英戰呂布”,也不過是打個平手;在袁曹的諸侯聯軍陣前,他也是驕傲地來往馳騁,高聲叫陣,一會兒連殺數將,斬斷這個手腕,一會兒打得那個連連吐血,驍勇如此,要論性格的多彩,確實遠勝關雲長、趙子龍多矣!
也許應了那句話,是大英雄自本色!雖然呂布被勒死,這一點和石友三相像,但張飛最後死在兩個裁縫手裡,關羽被部下牙將割下首級,無乃太窩囊乎?其實貂蟬和呂布一樣,他們都是不講道德規範的主兒,他們無論在肉體上還是精神上,對誰都不忠。一個被當做禮物送來送去,一個被譏為“三姓家奴”,有奶便是娘,反覆無常,有勇無謀。在《三國演義》以奉劉為正朔的人看來,呂布是應該被貶低、被嘲笑的人物,但我們私下裡還是有點喜歡這個天真的有點孩子氣的英雄。
他只是一個賣藝人,他講的是藝,所以在道德上無更多的牽掛,他的內心是隻忠於自己,不看別人的眼色;我們看他敢拿政治為愛情服務,敢把女人的裙子看得比政治利益更高,確實是中國文化裡不多見的異數!我們看在《戲貂蟬》那出戏裡,呂布唱道:“那一日在虎牢大擺一仗,某與桃園弟兄論短長。關雲長揮大刀猛虎一樣,張翼德挺蛇矛勇似金剛。劉玄德舞雙劍渾如天神降,怎敵我方天戟蛟龍出海洋。只殺得劉關張左遮右擋,俺呂布美名兒天下傳揚。”呂布像展示彩色羽毛的公雞那樣趾高氣揚,引頸長鳴,誇誇其談地吹噓自己,不可一世,真是可愛至極了!
但在講究主僕名分的倫理中,呂布卻是十分可怕的,他踏到了道德的地雷,踏破了倫理的籬笆。當年刺使、騎尉丁原任用呂布為主簿,對他十分信任,也厚待了他。因為呂布武藝高超,董卓想收買他當助手,於是董卓以高官厚祿引誘呂布背棄丁原,呂布見利忘義,幾乎沒有做什麼思考就一下子砍掉了丁原的腦袋,丁原死得可憐可嘆。董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