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紹不過隨意點頭還禮,舉杯小啜一口就算全了禮數。那位少卿隨即轉到凌玉城身前,深深一躬,雙手舉杯,依足了歷來送宗室親王和親遠行的例行儀注正色祝道:“願將軍勿返。”(注)
凌玉城臉色微微一白。元紹還在疑惑虞使這話來得有些奇怪,就聽見凌玉城冷冷答了一句:“很好,我也不想回來。”手一揚,滿杯琥珀色的美酒潑翻在地,退後幾步再不開言。
使節拜辭南歸,元紹一行繼續向北進發。劍門關地勢險要,關城背後遮護荊襄沃野,面前兩側青山夾峙,唯有一條大道可以通行,雄關虎踞,山河表裡。十幾年前,出劍門關向北,十里之外便是盜匪叢生,馬賊蜂起,不要說客商過境必須得多帶護衛保鏢,就是百姓也不敢離城過遠耕種樵採。如今盛夏方過,道旁綠樹成蔭,極目望去,綿延群山上綠意濃翠如滴,風吹樹稍靜靜生涼,從眼前一直鋪展到天邊。
隊伍又行進了五六里,山勢中分,眼前豁然開朗。凌玉城一直被他的近身親衛簇擁在中間,不時低語幾句,身邊人來來回回,忙得不可開交。看見先頭部隊已經踏進這片平地,他勒住韁繩,點馬回到元紹身邊,躬身道:“請陛下命兩位將軍約束隊伍,臣有些事情要做。”見元紹點頭允可,凌玉城調轉馬頭虛抽一鞭,戰馬迎風長嘶,蹬開四蹄直衝到隊伍最前方:
“舉旗,吹號!”
身後兩騎一左一右應聲衝出,馬上騎手都是單手控韁,奔到近前勒住韁繩,兩匹駿馬長嘶著人立而起。執旗人穩穩坐在馬背上,手一揚,手中大旗深深插入土中,一陣風來,旗面在頭頂刷地展開!
那一瞬間,凌玉城身後的無數親衛都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熱淚盈眶。
執旗人更不打話,單手一拎韁繩,硬生生憑著手力和襠勁,扯得那匹人立而起的駿馬轉了半圈,穩穩落地護住旗幟。這一手馬術之紮實穩健,就是羽林衛那些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漢子,看了也是暗暗點頭。大旗招展,另一個騎手縱馬上前,在旗幟下右側勒馬站定,昂首舉號。
號角長鳴,四野傾動。
凌玉城背後,長年跟隨的親兵衛隊左右分開,默不作聲地從大旗兩側洶湧而出,四五百人縱馬奔騰的氣勢,竟如千軍萬馬齊至一般。再往後,押運著車隊的騎兵們紛紛策馬而出,跟著前方同僚的馬隊劃過一個乾淨利落的弧線,面向凌玉城排成整整齊齊的佇列。更遠處,山巒谷地中,高亢激越的號聲迴旋相應,一列列馬隊從四面八方的山道上奔湧而出,馬上騎兵雪色披風翻飛成一片連雲,奔行之間,甚至傾身控韁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遠處山頭上角聲才起,哥舒夜默不作聲地一提馬韁,向元紹靠近了幾步。元紹原本看得有滋有味,見他這樣倒是笑了:“這是幹什麼?”點馬前行幾步,衝著下方的平地一揚馬鞭:“好好看看。”
山脊上,騎兵隊伍仍然一列又一列地湧將下來,在大旗前面停住,隨後自然而然地向兩邊分開。馬隊越來越多,遠遠看去,不斷擴大的方隊橫成行,豎成列,人人在馬背上腰板挺得筆直,肅然無聲。偌大一片空地,除了馬匹偶爾的嘶鳴,竟是隻剩下山風吹過旗幟的獵獵聲響。
凌玉城獨自一人勒馬站在旗下。這些人的到來早在他掌握之中——前些日子他盡遣親衛屬下,奚軍居中排程,金波忙著處理產業,夏白理著北疆種種諜報明線暗線、往來傳遞資訊,羅殺做的就是把凌玉城身邊的大半親衛分散開來,一個營頭一個營頭找各人的舊部、同僚、好友喝酒聊天。說起京城發生的種種事端,一幫廝殺漢看著好友身上累累的刑訊傷痕,到激動處不免一起痛哭大罵、喝酒砸桌子,很是有人當場摔了腰牌,宣稱“這個皇帝咱不保了!去京城跟著大人,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
大虞軍制,軍戶另立戶籍,賜土地,免徭役,世代從軍,不得科考,不許行商。然而多年來軍戶制度早已敗壞,軍戶多半被將官驅使為奴,邊軍當中戰鬥力最強的隊伍,恰恰是不入軍籍、不領軍餉,有些甚至不編入正規軍隊,由主將自掏腰包供養的親兵家丁!(注2)
凌玉城麾下五千鐵雲騎,倒有三千是他自己招募供養的家丁。這些人他多年來著意汰選,大半都是從邊地馬賊山匪、兩邊不著落的混血孤兒、打草谷擄來的小部族丁口當中收編。這些人無法無天,無胡無漢,多半都是上無父母,下無兄弟的光棍漢子。他的下屬有樣學樣,除了金波實在是專攻文職,其他人身邊都有幾十幾百不等的家兵。
凌玉城一出事,這些家丁頓時無所歸依。反應快的帶著兄弟們重操舊業,反正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