鐲卻炫目地戴在她的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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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果然來看我了,我猜你會來看我的。織雲一說話眼圈就紅了。她想去拉綺雲的手,但很快發現綺雲臉上的怒氣,綺雲的眼睛盯著她腕上的手鐲,織雲垂著眼臉撫弄著手鐲,那麼你不是來看我的?你是來討還這隻手鐲的?
不是說來做六姨太嗎,怎麼自己在井邊洗衣服?綺雲坐到井臺上,斜睨著木盆裡花花綠綠的衣服說。
我偶爾洗一洗,都是換下來的絲綢,讓老媽子洗我不太放心。
別死要面子了,綺雲冷笑了一聲,我早就說過你沒有做太太的命,你自己賤,人家把你看得更賤,我早就勸你別指望六爺,他是個衣冠禽獸,他不會給你好日子過。
織雲沉默地蹲下來撿起木杵,捶衣的姿勢看上去仍然是僵硬無力的,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怯怯地望著綺雲,她說,五龍對你好嗎?
別提他,一提他我就滿腹火氣,你們把他招進家門,現在卻要讓我跟著他受罪,我這輩子就毀在你們手上啦。
有時候我還夢見他,夢見他往我的下身灌米粒,織雲的嘴角浮出某種悽苦的微笑。她說,他的腦子裡裝滿了稀奇古怪的念頭。
別提他,讓你別提他,綺雲厭煩地叫起來,她朝寂靜的後園環顧了一圈,後園空寂無人,芍藥地裡的花朵已經頹敗,據說芍藥地的下面就是呂公館暗藏的武器和彈藥庫,那是這個城市暴力和殺戮的源泉,綺雲想起那些倒斃於街頭和護城河的死屍,突然感到驚悚,她跳下井臺,蹲下來望著織雲問,你天天在這裡就不害怕?我覺著這園子早晚會出什麼大事。六爺殺了那麼多人,結下那麼多怨,他就不怕會出什麼大事?
男人的事女人家哪兒管得了?織雲從井裡吊上來半桶水倒進木盆裡,她說,你怎麼就不問問我的孩子?幸虧六爺還算疼他,讓奶媽帶著長得又白又胖,園子裡上上下下都喜歡這孩子,你猜他們給他起了個什麼名字?叫抱玉,多奇怪的名字。我現在只有指望抱玉長大了,抱玉長大了我就有好日子過了。
那也不一定,綺雲木然地注視著織雲浸泡在肥皂水中的手,她的心裡湧出了對織雲的一絲憐憫之情,織雲,你好蠢呀,你就甘心在這裡受苦幹熬等抱玉長大了?綺雲的手指輕輕地把織雲腦後的髻子打亂,然後重新替她盤整齊了,綺雲這樣做的時候忽然悲從中來,她低低地哽咽起來,織雲,我不知道我們姐妹怎麼落到這步田地,自己想想都可憐,心疼,我還跟你要手鐲幹什麼?要了手鐲戴給誰看?反正是娘留下的東西,你喜歡你就戴著吧。
綺雲走出呂公館時萬念俱灰,一種深深的悲愴之情牽引著她。她的手裡託著一包南瓜子和小核桃,是用手絹包著的,那是臨走織雲塞給她的,織雲喜歡這些零食,她卻一點也不喜歡。綺雲在城北狹窄骯髒的小巷裡穿行,手帕裡的南瓜子和小核桃一點點地墜落,掉在沿途的石板路上,綺雲沒有去撿,她穿小巷子去江邊,當渾黃的江水和清冷的裝卸碼頭摹然出現時,綺雲的手裡只剩下一塊薄薄的白絹剪成的手帕。
江邊的碼頭總是聚集著一群無事可幹的男人,有時候他們搜尋著岸邊躑躅的人,一俟發現跳江的就前去打撈,他們護送落水的人回家,以便向他們的家人索取一點酒錢。這天下午他們看見一個穿藍士林布旗袍的瘦小女人直直地墜人江中,一塊白絹在江風中像鳥一樣飛起來。按照常例,他們飛快地灌下一口燒酒,緊隨其後跳進了江中。
他門順利地把落水的女人搬到岸上,然後有人把她馱到背上疾跑了一段路,水就從女人的嘴裡倒流出來,一路濺過去,又有人追過來,側著臉仔細辨別女人蒼白的溼漉漉的面容,突然他叫起來,是綺雲,我認識她,她是瓦匠街米店的二小姐。
第八章
一九三零年南方再次爆發了大規模的災荒,而在遙遠的北方戰事紛繁。炮火橫飛。成群的災民和服飾潦倒的傷兵從蒸汽火車上跳下來,蝗蟲般地湧進這個江邊的城市,有一天五龍在瓦匠街頭看見兩個賣拳的少年,從他們的口音和動作招式中透露出鮮明的楓楊樹鄉村的氣息。五龍站在圍觀的人群裡,一手牽著五歲女兒小碗,另一隻手拽著八歲的兒子柴生。賣拳的少年不認識五龍,五龍也難以判斷少年來自楓楊樹的哪個家族,他只是懷著異樣的深情默默觀望著兩個少年鄉親,他們的鬥拳笨拙而充滿野性,兩個人的臉上都佈滿了青紫色的傷痕。五龍看著他們最後軟癱在地上,把一隻破碗推到圍觀者的腳邊,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銅板,一個個地扔進破碗裡,他想對少年說上幾句活,最後卻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