鑾殿塌下來也不用去管。這恣肆,是下了毒的豔。
程素素。她就像她腕上的那串手鍊。非木,比木清潤;非玉,比玉溫暖;非珍珠,比珍珠含蓄。啞啞的光在不經意間流轉,襯著她的手,天衣無縫。
程素素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偏不讓他去觸控那串手鍊。賭氣一樣斜著眼睛看他,聲音卻愛嬌,像嘴裡含了一顆水果糖:別碰我的手鍊!
偏碰。
再碰我就翻臉。
你翻。我還真想看你翻下一張美女畫皮,露出張小鬼臉來——省得我這麼迷戀你!
素素掌不住,就笑了,露出潔白牙齒。素素很少露齒笑。她牙齒雖白卻不整齊,據她說是得自她父親的遺傳。
也說起她父母。燈在床頭溫柔地亮著,她的手指若有若無地劃過他腰間最敏感的那塊肌膚。她會說起她的家,距這個城市五百里外一個小小的縣城。
我父親曾經是縣醫院最有名的外科醫生。工作出色,相貌英俊。
唔。他閉著眼睛享受她的撫摸。
可我媽媽連護士也不是。不過是一個任何人都可以呼來喝去的勤雜工而已。可他們卻相愛了,卻結婚了,有了我……素素搖晃著他,輕輕地問:正陽,這是愛情的,是不是?
陸正陽笑,握緊她的手,是。是愛情。
素素聲音漸低:可我十歲那年,醫院新分來一個大學生,跟我爸好上了……我媽氣得幾乎發瘋,說你走你走……他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不要我媽媽了,不要那個大學生了,連我也不要了……
她任眼淚流著,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媽把我帶大,工作比以前還要髒,還要重。再苦再難她都沒說過什麼。我實在該考上大學報答她的,可是……
陸正陽擦去她的淚,捏她精巧的小鼻子:可你不聽話,貪玩,淘氣,是不是?結果只做了一個鞋店的小妹。
素素把頭埋進他胸口,半日,應了一聲,是。
三
忙完了一單大的業務,陸正陽乘機請了病假:我重感冒,別傳染給大家。
是程素素糾纏著他去的。素素振振有辭:你怕什麼,又不是毛腳女婿上門,只算一個朋友。我媽下次要是問起你,我就說看不上你把你踢了就是。
四壁潔白,纖塵不染。
陸正陽就是這樣見到了程素素的母親。和一般五十歲的婦人並無兩樣,略有皺紋,略有白髮,略嫌樸素的衣服,通透而略帶慈祥的笑容。只是她的手,那無論如何也不似一雙長年勞作的婦人的手,細膩,光潤,纖巧——連泥土都似乎可以在這雙手上撲簌簌地開出花來。
陸正陽有一刻怔忡。二十六年前,素素那年輕英俊的父親是在什麼情況下陡然與這雙手相遇的呢?他叫住她,讓她把不慎弄髒了的白大褂送去清洗房,亦或她叫住他,送上他匆匆走過時掉落的病歷?
都不是。趁母親在廚房做飯,素素似笑非笑地斜他一眼,慢吞吞地說給他:我母親是勤雜工。你道這樣的小醫院裡勤雜工是多容易做的?處理死人的衣服,沾滿鮮血與糞便的汙物,倒掉垃圾桶裡未成形的嬰孩……那時我父親上班也沒多久,給一個腿上生滿膿瘡的病人做手術,把那些潰爛,腐敗的壞肉全剔走,他得強忍著一陣陣難聞的惡臭。手術結束,他幾乎吐出五臟六腑,正看到有個很秀氣的女孩沉默地提走了那桶剔下來的膿血經過他身邊,只是無意地掃了一眼——黑的血,髒的血,惡臭的血,桶沿上她的手卻比玉石更潔白,像一朵初初綻開的蘭花。
從此淪陷。萬劫不復。
然後素素苦笑:有什麼用。十年後,人,還是走了。頭都不回。
陸正陽的心裡猛然堵了一塊破棉絮,軟而韌,髒而亂,糾結成團,又千絲萬縷。程素素輕描淡寫的那些腥臭與汙穢,似乎是無限遙遠的,又似乎,就貼到了他的面板上。從何想去呢?完美無缺的一雙手,摸過白的骨黃的膿紅的血發紫的屍體,未成形和成形了的嬰兒,滑膩膩的胎盤,冰涼涼的血衣……
也是這雙手,端了碗碟上來。白的蓮藕,黃的韭黃,紅的番茄,發紫的茄子,未成形和成形了的紅燒獅子頭,滑膩膩的蛋湯,冰涼涼的拍黃瓜。陸正陽面色發白,那塊破棉絮還是在心頭堵著,吐不出,咽不下,軟而韌地梗在那裡……
母親問素素:你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
程素素隨意地撥弄著腕上的手鍊:因為我愛他。可我清楚,他成不了我的人。
四
神思恍惚了好幾天,陸正陽剛上班就被找去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