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也許愛的最大敵人就是恐懼了”,我非常同意。我所說的理想,恰恰是源於這“最大的敵人”。恐懼當然不是由性產生,人類之初,一切性活動都是自然而然。只當有了精神尋求,有了善惡之分、價值標準,因而有了物質原因之外的敵視、歧視和隔離,才有了這份恐懼,或使這恐懼日益深刻。人們於是“不敢開啟窗戶”。倘其不必開啟倒也省事,但“不敢開啟”恰說明“渴望開啟”,這便是理想或夢想的源頭。這源頭永遠不會枯竭,因為亞當、夏娃永遠地被罰出了伊甸園,要永遠地面對他者帶來的恐懼,所以必然會永遠懷著超越隔離的期盼。
有些神話真是寓意高妙。比如西緒福斯滾動石頭,石頭被推上山頂又重新滾回山下,永無停歇。比如斯芬克斯的謎語,謎底是“人”,誰若猜它不出誰就要被吃掉。比如亞當、夏娃吃了知識樹上的果實,懂得了羞恥,被罰出伊甸園,於是人類社會開始。
宗教精神(未必是某一種特定的宗教——有些宗教也已經被敵視與歧視搞糟了)的根本,正是愛的理想。
事實上我們都需要懺悔,因為在現實社會中,不懷有歧視的人並不多。而這又是個不可解的矛盾:一方面,人類社會不可能、也不應該取消價值標準,另一方面價值標準又是歧視與隔離的原因。——這就是人間,是原罪,是上帝為人選定的懲罰之地。我常常感到這樣的矛盾:睜開白天的眼睛,看很多人很多事都可憎惡。睜開夜的眼睛,才發現其實人人都是苦弱地掙扎,唯當互愛。當然,白天的眼睛並非多餘,我是說,夜的眼睛是多麼必要。
人們就像在呆板的實際生活中渴望虛構的藝術那樣,在這無奈的現實中夢想一片淨土、一種完美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