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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馬里昂巴”與“戈多”大有關聯,前者是神約是希望,後者是魔法是絕境。

我經常覺得,我與文學並不相干,我只是寫作(有時甚至不能寫,只是想)。我不知道寫作可以歸到怎樣的“學”裡去。寫作就像自語,就像冥思、夢想、祈禱、懺悔……是人的現實之外的一份自由和期盼,是面對根本性苦難的必要練習。寫作不是能學來的(不像文學),並無任何學理可循。數學二字順理成章,文學二字常讓我莫名其妙,除非它僅僅指理論。還是昆德拉說得對:任何生活都比你想像得複雜(大意)。理論是要走向簡單,寫作是走進複雜。

當然,寫作與寫作不同,有些只是為了賣,有些主要是為了寫。就像說書瞎子,嘴裡說著的一部是為了衣食,心裡如果還有一部,就未必是大家都能聽懂的。

我曾經寫過:人與人的差別大於人與豬的差別。人與豬的差別是一個定數,人與人的差別卻是無窮大。所以,人與人的交往多半膚淺。或者說,只有在比較膚淺的層面上,交往是容易的。一旦走進複雜,人與人就是相互的迷宮。這大概又是人的根本處境,所以巴別塔總是不能通到天堂。

現在的媒體是為了求取大眾的快慰,能指望它什麼?

性和愛,真是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密碼,任何事情中都有它們的作為:一種是走向簡單的快慰,一種是走向複雜的困苦。難怪流行著的對愛情的看法是:真累。大凡魔法(比如吸毒,比如電子遊戲)必要有一份快慰做吸引,而神約,本來是困苦中的跋涉。

造罪的其實是上帝。他把一個渾然的訊息分割進億萬個肉體和億萬種殘缺的境況,寂寞的宇宙於是有了熱火朝天的“人間戲劇”。但是在戲劇的後面(在後臺,在散了戲回家的路上,在角色放棄了角色的時候)才有真相。我懷疑上帝更想看的也許是深夜的“戲劇”——夢境中的期盼。深夜是另一個世界,那時地球的這一面瀰漫著與白天完全不同的訊息,那是角色們卸裝之後的心情,那時候如果魔法中得不深,他們可能就會想起類似“馬里昂巴”那樣的地方,就會發現,每一個人都是那渾然訊息的一部分,而折磨,全在於分割,分割之後的隔離。肉體是一個囚籠,是一種符咒,是一份殘缺,細想一切困苦都是由於它,但後果卻要由精神去擔負。那大約就是上帝的意圖——錘鍊精神。就像是漂流黃河,人生即是漂流,在漂流中體會上帝的意圖。

10 給李健鳴Ⅰ(2)

愛,就是重新走向那渾然訊息的願望,所以要溝通,所以要敞開。那是唯一符合上帝期待的行動吧,是上帝想看到的成果。

還有死。怕死真是人類最愚蠢一種品質。不過也可能,就像多年的囚徒對自由的擔心吧,畢竟是一種新的處境。

病得厲害的時候,我寫了一首小詩(自以為詩):

最後的練習是沿懸崖行走 / 在夢裡我聽見 / 靈魂像一隻飛虻 / 在窗戶那兒嗡嗡作響 / 在顫動的陽光裡,邊舞邊唱 / 眺望即是回想。

誰說我沒有死過?/ 在出生以前 / 太陽已無數次起落 / 無限的光陰,被無限的虛無吞併 / 又以我生日的名義 / 捲土重來。

午後,如果陽光靜寂 / 你是否能聽 / 往日已歸去哪裡?/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 / 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中 / 生死同一。

至於這個烏煙瘴氣的“現代”和“城市”,我真有點相信氣功師們的說法,是末世的徵兆。不可遏制的貪婪,對於一個有限的地球,遲早是滅頂之災。只是不知道人們能否及時地從那魔法中跳出來?

您的通訊建議非常好,可以隨意地聊,不拘規則。確實有很多念頭,只是現在總是疲勞,有時候就不往下想了。隨意地聊聊和聽聽,可以刺激日趨麻木的思想。只是您別嫌慢,我筆下從來就慢,現在藉著“透析”就更慢。

問候錢老師。

祝好!

史鐵生

1998年11月14日

11 給李健鳴Ⅱ(1)

###鳴:您好!

我又寫了幾行自以為詩的文字:

如果收拾我的遺物 / 請別忘記這個視窗 / 那是我最常用的東西 / 我的目光 / 我的呼吸和我的好夢 / 我的神思從那兒流向世界 / 我的世界在那兒幻出奇景 / 我的快樂 / 從那兒出發又從那兒回來 / 黎明夜色都是我的魂靈

大概是我總坐在四壁之間的緣故,唯一的視窗執意把我推向“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