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爭辯。是的,我愛鬧意見,爭閒氣。你想想看,全身的血都衝到臉上來,那顆心熱得跳個不住,一直要跳出口腔,不管結果怎樣,這究竟是痛快的事。然而現在什麼也沒有。馬路上這樣清靜,我們兩個人和平地、沒有生氣地一問一答,心裡想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真,人說我近來大大地改變了。我果然改變了嗎?你想,這平靜的空氣我怎麼能夠忍受下去?這寂寞,這悶得死人的寂寞。只有你還多少了解我,在這個大都市裡只有你一個人——〃陳真半晌不回答他的話,只是緊緊地咬著嘴唇,來鎮壓自己的心痛。他看不清楚周圍的東西,他的眼睛被淚水迷糊了。
〃我們到一個酒館去喝酒吧,我現在需要的是麻醉。今晚上我真不知道把這顆心安放到什麼地方去。〃吳仁民依舊用戰抖的聲音說。
陳真開口了:〃仁民,你激動得太厲害,你應該休息……你還有更多的時間來戰鬥,你還要經歷更多的活動的日子,你怎麼也會像我這樣連這一個晚上都忍受不下去了?……你不知道在那裡,在那墳墓裡才是真正的寂寞。(他說這句話聲音很低,好像是對自己說的。)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你應該回去睡覺。……讓我送你回家去吧。〃陳真說到這裡掙脫了吳仁民的手,並不等他表示同意就挾著他的手臂轉身走了。
吳仁民順從地跟著陳真走,並不反抗。一路上他喃喃地喚著兩個女人的名字,除了他的瑤珠外還有一個玉雯。
兩個人的影子在被月光照著的人行道上移動。這一次卻不同了,吳仁民的影子顯得十分無力,而陳真的影子卻是那樣堅定,誰也看不出來這是一個垂死的人。
他們到了吳仁民的家,陳真安頓吳仁民睡下了,才靜靜地走出來。他又一次發覺自己是在月光下面了。方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段不可相信的夢景。
他走過了冷靜的馬路,又走過了比較熱鬧的街市。他的眼睛裡充滿了紅色、綠色、藍色的霓虹燈的招牌。
汽車過去了,電車過去了,兩三部黃包車無力地在馬路中間移動。接著又是一輛電車飛駛過去。
電車消失在遠處了。馬路上又是一片靜寂。但是他的耳邊還留著電車的聲音。這聲音使他忘記了吳仁民的苦惱。這聲音把他帶到了很遠的地方,帶到很遠的年代,那久已被埋葬了的年代。
在平日陳真很少記起往事。他自己常說人不應該回想過去,只應當想到現在,想到將來。事實上他果然做到了這樣。
可是今天在吳仁民的這一番舉動以後,那些久已被埋葬了的往事竟毫無原因地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了。他彷彿看見了那個白衣少女,那個代替了他的死去的母親、第一個給了他以女性的愛的女孩。她曾經和他過了多少個夢景般的月夜。她是他的小母親,她是他幼年時代的唯一的保護人。她把那個和專制的王國一樣的富裕舊家庭所塗在他身上的憂鬱與黑暗給他完全洗掉了。她給了他以勇氣來忍受一個小孩所不能夠忍受的痛苦。她告訴了他許多美麗的事物。他第一次知道關於電車的事也是她告訴他的。她那個在日本留過學的父親常常對她講他從前乘電車消遣的故事。〃將來姐姐會帶你到那裡去坐電車,看房子走路,看樹木賽跑。〃在他哭的時候她常常這樣安慰他。他叫她做〃姐姐〃,因為她比他大四歲。在他十一歲的光景,這個和他有點親戚關係的鄰家少女死了。別人告訴他說她死了,而他所知道、所看見的卻只是在故鄉某山上她的小小的墳墓,一個小小的石碑和幾株小桃花。她睡在她母親的墳墓旁邊。從此這個可愛的少女就消失了。她的愛撫,她的關心都跟著她的身體一起消失了。他當時並不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別人只告訴他:死就是昇天,她是到天上去了。
這昇天的話曾經給他造成了許多美麗的夢景,一直到後來另一些事情和另一種生活使他完全忘記她的時候。於是許多的年代又過去了。
現在無意間他又把她從墳墓中挖了出來。這時候他才明白他並沒有完全忘記她。她還是隱藏在他的深心裡。她從墳墓中出來,並不是一攤臭水,一堆枯骨,她還是一個活潑的少女,尤其是那雙溫柔、慈愛的眼睛一點也沒有改變。她還是他的她。她並沒有死。
〃她怎麼能夠透過這許多年代而來到我這裡呢?她還是像從前那樣地愛護我,安慰我嗎?她是不是看見我已經走到了滅亡的邊沿,特地來拯救我呢?〃他在迷惘中這樣自語著,然後又否定地說道:〃不能夠,現在已經太遲了,我已經不需要她了。我現在只有勇敢地向著死的路走去,死的黑影就在我的前面,我遲早會讓它帶走的。〃他又問自己道:〃我為什麼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