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肩膀爛得這樣了,可還得咬緊牙關,忍受劇痛,如牛負重,挑著重擔爬高坡。我與你比,我受罪蹲地獄,你享福在天堂。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如今,我做夢也想到學校讀讀書,可我就是上天沒有路!”
尤瑜一看他的肩膀,褐色的面板磨掉了,綻出三四寸寬窄的紅肉,腫得像麵包。可在兩點鐘前,它還壓著重擔啊。這些為尤瑜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天方夜譚,現在就擺在他面前,在他的思想深層,誘發了強烈的地震。他默默地望著自己的同齡人,曾經不分你我的好朋友,只有撲簌簌的眼淚,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尤大哥,我過去讀書不用功,已經受到了命運之神的嚴厲懲罰,今生今世,已經與學校無緣。你有幸讀書,就要百倍勤奮。要像今天賭吃皮蛋這樣,專心致志,學好本事。將來當鄉長,當書記,也派小弟當個什麼差,讓我擺脫這牛馬般的苦役,那你就是我的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蕭陶知道他朝中有人,只要讀好了書,做個把書記、鄉長,那是罈子裡捉烏龜的事,因此誠懇地希望他讀好書,日後自己能伴佛沾光。
“我哪有哪個本事!不過,我聽你的,今後好好讀書學本事。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如你所說的,我能出人頭地,小淘氣,我敢對天發誓,兄弟我與你有福同享,我有一口飯吃,決不讓你喝稀粥!”
說完,尤瑜似勇士出征前與朋友訣別,嚴肅地伸出神聖的右手,蕭陶流著眼淚,懷著期盼心情,也莊重地伸出右手,共同擊掌,然後,他們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們擁抱了很久很久以後,蕭陶鬆開了手。
“游魚子,我忘了,我爸爸還在船上等我,我耽擱的時間太久了,我爸爸恐怕又要發怒火。我得趕快走!”蕭陶淚流滿面,焦急地說,“兄弟,加油,保重!”
說完,他轉過身,匆匆地跑下了高高的堤坡。尤瑜呆呆地呆呆地望著,蕭陶久久地久久地站在船頭向他揮手,直到“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昆江天際流”的時候,尤瑜才醉眼朦朧,轉身往回走。
此刻,他又記起了光頭老闆的話,他今天高中了狀元,這皮蛋就是皇后娘娘給插的宮花。他真慶幸自己的運氣好,絕處逢生,天降援兵,意想不到遇上了蕭陶。他禁不住雄心勃起,邁出動人心絃的哥薩克舞步,走在昆陽的大街上,彷彿狀元打馬長安道,恨不得一下子踏遍長安花。此刻,他唱起了旋律優美的《康定情歌》,想起了幫助他演唱《黃河頌》、讓他傾心的汪鳳綺,他真想快點把這個好訊息告訴她,將這包皮蛋送給她。他要在昆師那些對他白眼相加的混蛋們嘴裡,塞一個皮蛋,讓他們瞠目結舌,叫他們從頭認識他爺爺的真面目。其實,這時他腦子還是糊里糊塗,弄不清極其簡單數目:兩包皮蛋,送給了蕭陶一包,又要送包給汪鳳綺,哪裡還有皮蛋去堵塞對他白眼相加的人的嘴?他一路走來,羨慕捧場的沒有一個,白眼笑罵的倒不少,快馬加鞭疾馳,沒有見到長安花,卻馬失前蹄,一曲仙樂驟然變悲歌。
走著,走著,他走到了輪渡碼頭,興沖沖地跳上了渡船。本能地摸了下口袋,這才又發現袋子里布貼布。船已經開了,他只好紅著臉,向那位蕩槳的又瘦又黑的大嫂低聲說:
“大嫂,對不起,今天我的錢用光了。你看,你看,過河費,我暫時欠著,下次一定加倍補上。”
“哼!如今這樣的騙子夠多了,這種鬼話,我也聽膩了。沒錢?東西也行。小同志,你這個包裡包的是什麼?總不會是ZY吧!”大嫂沉著黑瘦的臉,不無譏諷的冷冷地說。
“皮蛋。”
“行!那就留下這個包吧。我正擔心晚上沒有菜。”黑瘦大嫂高興地回答道。
“大嫂,你不只臉黑,心也太黑了!過渡一次才五分錢,可這裡有二十個皮蛋呀,價值兩塊多!好,不和你磨牙了,就給你一個。”要是這位大嫂,換成風姿綽約的少女,尤瑜定會高興地把這包皮蛋送給她,可她又黑又瘦,居然還要這般敲詐他,他當然不甘心,因而憤怒地斥罵她。
“小夥子,你怎麼眼界這麼不開闊?要活命,饑荒的年成,大米比黃金還金貴。如今你沒錢要過河,怎麼幾個皮蛋也捨不得!好吧,不給就不給,你就快點下船罷。我洞庭王爺擺渡,從來就不講價錢。不過,今天念你年少無知,就讓你一步。我一家四口,一個蛋怎麼吃?就給四個吧。”黑瘦大嫂繼續逗趣說。
“四個就四個。”尤瑜將紙包剜了個洞,掏出四個皮蛋放在船艙裡,心裡毒毒地罵道,“你這般心黑,簡直就是餓死鬼!將來死了,閻王老子不收你,走到奈何橋邊又只能打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