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之軀如此柔弱,又怎能與堅硬的岩石相比?長期的風刀霜劍的刮削,當然會使人面目全非。不過,這一最富有特徵的標誌,就像一片最神奇的鑰匙,迅速開啟了竹海長期關閉的記憶的閘門,塵封已久的記憶,便似洪流洶湧地傾瀉而下。
一九五二年的九月三日,昆陽師範開學的第三天了,挑著簡單的行李捲,遠道走出大山的竹海,來到學校。學校背靠鬱鬱蔥蔥的青龍山,面向濱湖廣袤的田野。一條封閉的簡易公里直通到大門前。木柵欄大門緊緊關閉著,兩側的白粉高牆上,分別書有宋體大字標語:
教育濟貧弱;
三杆育英才。
門前有個四百米跑道的大操場,中間矗立著多副籃球架。周圍綠樹環繞,操場恰如碧海里的沙洲。校門前的平臺高出操坪米多,當中高高豎立的旗杆上,飄揚著五星紅旗,這是學生集合時天然的主席臺。主席臺兩側各有石砌的階磯通到操場。學校左側山勢平緩,山坡上種著紅薯、黃豆、花生、蔬菜。這是學生揮舞“三杆”中的一杆——鋤杆的勞動基地;右側低平狹長,是個田賽運動場。
木柵欄校門的左側是傳達室,有小門通到柵欄大門外。平時,學生、外來人員,透過登記由此門出進。傳達不在,竹海穿過傳達室,走進學校。傳達室對面是理髮室。此時,迎面從理髮室走出一箇中年人,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簡直像一扇大門。他,筆挺的西裝,整飭的花領帶,鋥亮的皮鞋。在大家都穿清一色的白襯衣、灰色列寧裝的革命年代,在氣溫仍高、連十分講究的教師都穿襯衣汗衫的九月,他的這身打扮,的確鶴立雞群,獨樹一幟。竹海想,他一定是老師,便向他敬了個禮,問他新生報到處在什麼地方。他卻冷漠地笑著,怪腔怪調地回答:
“小夥子,我是‘教理化’的。什麼報到報失,是教導處的事,我不管。你去問別人吧!”說著,便揚長地走出了校門。竹海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十分惱火:這位老師怎麼這麼傲慢?你不回答就算了,出語怎麼如此唐突!難道死了張屠戶,就得連毛吃豬肉?於是,他想踅進理髮室去問別人。
“哈哈!‘搞理髮’的,‘教理化’的,這個‘吊**’,真會捉弄人。有趣,真有趣!嘿嘿,鄉巴佬,多麼可愛的鄉巴佬!”
顯然,理髮室裡的人剛才也聽到了他的說話,才突然衝出這爆炸似的狂笑。還有兩個探出門外,擠眉弄眼對著竹海做鬼臉。竹海好生詫異,學生喊他是‘鄉巴佬’,他無所謂。怎麼他們竟敢稱老師作‘吊**’?後來,竹海才瞭解到,這個‘吊**’叫焦禮達,是學校的理髮師,他是昆陽師範的特殊公民。解放前,他在有名的怡情花園當廚師,侍候達官貴人、地主豪紳、流氓地痞、名妓女變成的姨太太、還未成為姨太太的名妓女,十分賣力。他一心想伴著大腿往上爬,可是,大腿偏不讓他伴,到頭來還是個聽人使喚的掌勺的。解放後群眾要把他當作流氓來治罪,可他又順風使舵,反戈一擊,提供線索,協助政府抓逃犯。一時大家又改變了對他的看法。覺得他雖然流氓習氣重,但畢竟是體力勞動者,是流氓無產者,還是工人階級,就放了他一馬。後來,他透過一些齷齪的關係,轉到了昆師,先當廚師後當剃頭匠。他仗著他是工人階級,別人不敢說的他敢說,別人不敢做的他敢做。他對人常說,“昆陽的名人數洪鷁,他戴上禮帽,穿了西裝,真是個人物。如今解放了,洪鷁是地主階級,他的這套裝扮,該送給我們工人階級了。”從此,他就王八敬神,把他在舊社會穿過的西裝,重新穿上。往往還恬不知恥地對人說,“你們看,我這副打扮,像不像洪教授?”
當時,竹海不知道這些,但聽到眾人對他的無端的侮辱,憤怒極了,拳頭幾乎攢得直流水,真想闖進理髮室去揍他們一頓。但又覺得自己初來乍到,勢單力薄,不知龍潭深淺,不能瞎闖。便壓住心中的怒火,轉身循著長廊,向學校裡裡面走去。此時,迎面走來了個年輕人。他一頭濃密的黑髮,一張白皙的面龐;兩個笑靨較深,一顰一笑,像個嫵媚的女郎。只是左靨旁有顆痣,黑裡透紅,像粒小瑪瑙。他上身穿件雪白的襯衣,脖頸上套根紅毛線,下面似乎繫著個什麼小東西,那東西斜塞入襯衣的口袋裡;下身穿條紅色的運動褲;腳著雙一塵不染的白色跑鞋,襯雙墨黑油亮的襪子。全身色調主“白”,上下又有一抹“黑”點破。黑白對比,鮮明耀眼,真像一隻飄逸的白鶴。竹海覺得那塞入口袋裡、用紅毛繩繫著的那小東西,是號令學生的口哨,他斷定他一定是位年輕的體育老師。
第一章(。dushuhun。) ;&n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