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聽計從,步步緊跟,可是如今位置倒過來了,也落入了幾千年來中國官場“人闊臉就變”的窠臼,他深怕老書記捲土重來,分去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好不容易才求得的權力美味中的一杯羹,因此對老書記也時時板起了賣牛肉的臉,似乎十分關心卻又十分嚴肅地說,老書記,既然老了,退下來了,就好好頤養天年吧,又何必隔三夾四搞調研,下基層的幹部多得很。從此,他就不便妄議朝政,再去淌過去被自己攪渾而別人再不讓他淌的渾水呢。可是他又閒不住,於是就西上華山學氣功,想為百姓強身健體作點貢獻,於是他就有了這身道裝打扮。
聽了長者的話,他覺得過去的書記,今天的大師,行狀相似,更加啟用了他的追憶的水流。半個鐘頭的休息很快過去了,氣功大師又宣佈開始教練。阻礙竹海回憶的潺潺溪流的閘門又重新開啟,匯入了剛才大家敘議的流水,竹海想象的湖海更加寬闊了。
在昆師,他與尤瑜交往那極為密切的一年多里,目睹耳聞的尤瑜的極富傳奇色彩的故事,又像滔滔流水,穿過崇山峻嶺,跳躍騰擲,千姿百態地呈現在他的面前。儘管經過幾十年的塵封霧掩,他那鮮活像蛟龍、鷹鷙如烈馬、赤條條的如哪吒的影像,在他的記憶裡還是那麼深刻,那麼鮮活。花就是花,刺就是刺;人就是人,鬼就是鬼,他直麵人生,不施半點鉛華,不以紫亂朱,更不以紫奪朱。他是剛剛墮地的呱呱嬰兒,毫無雕飾的剛剛出水芙蓉。只覺得有實實在在的真,樸素無華的美,在現代虛假氾濫成災的社會里,真是上窮碧落、下索黃泉而難以得到的瑰寶。他固然太野了點,但唯其野,才顯出他非同凡響的直。他像野草,野火燒不盡;像勁松,冰雪壓不彎。他敢於非己,當眾脫褲子,把自己的醜陋隱私,向人昭示,這是許多英雄豪傑,主席總統都無法企及的。那些碌碌無為的凡夫俗子,偷雞摸狗的勢利小人,更是仰望而不能見其項背。在同學的一年多里,雖然他有許多的事他竹海看不慣,常常嚴厲批評他,但他還是把自己當作真正的朋友,對自己的某些成功,竟達到了盲目欣賞的程度。此刻,尤瑜在昆師的許多亦莊亦諧、亦野亦直、一時是非難辨故事,在竹海的記憶的長河裡,又湧起了掀天的巨浪……
一九五二的夏天,儘管天天豔陽高照,可對尤瑜來說,卻是一個個漆黑的漫長的冬夜。升學考試前,尤瑜沒日沒夜在書本中穿梭,無異於嚴冬降臨,老鼠在地下盲目掘洞。考試時他糊里糊塗地走進考場,又糊里糊塗地在紙上塗鴉,然後又糊里糊塗地走出考場,然後鑽進自己的蝸牛殼似的房間裡、蚊帳內,長吁短嘆。據說魏晉時的劉玲以天地為屋宇,以房屋為衣裳,那麼他的屋宇內還有房間、蚊帳,無異於“棉袍”裡還塞了“棉背心”,“棉背心”內又穿了“保暖衣”,簡直是遇上零下五十度嚴寒的著裝,比劉玲還富有想象力。窗外是這般明亮,可他眼前卻一片漆黑;天氣是這樣的酷熱,可他覺得寒徹肌骨;寰宇是如此空闊,可卻無處藏匿他的孤身。他不敢挪出蝸牛殼半步,因為有太多的如霜似劍的目光刺向他。特別是怕池新荷那鄙夷不屑的眼神的寒光、利劍,如果刺向他,他心頭就會滴血。以往他最愛在昆陽街頭“數麻石”,可如今就怕與池新荷街頭邂逅相遇,花崗岩的石板路上沒有老鼠洞,他這七尺之軀不知往哪裡藏?
誰又能料到,他糊里糊塗地才熬過幾個黑色的冬夜,意想不到的暖意融融的明媚的春天就來臨了,他竟然糊里糊塗地考上了昆陽師範!他頭上籠罩的濃重的烏雲消散了,他昂首見到了湛湛的藍天。他突然記起了李白的詩句,“長風破浪會有時,擬掛雲帆濟滄海”,他終於有了出頭之日。八月十日中午,接到學校錄取通知,他喜出望外,立即脫下“棉袍”、“棉背心”、“保暖衣”,衝出“蝸牛殼”,忘了吃飯,又將街上的麻石板從頭數。他目光似閃電,頭搖撥浪鼓,搜尋每一個曾有一面之緣的人,遇上了,他要撥開人群湊上去,大聲高呼,“老夥計!你知道嗎?我考上了昆陽師範!”他還根據物件不同,變換稱呼,此後十幾天,他不知向多少人,高興地說了多少遍同樣的話。甚至面對院後的雞,門前的狗,他也默默地絮叨了無數遍。
他只想在街頭遇上池新荷,把這個特好特好的訊息告訴她,掃除她心中厭惡他的灰塵,重新恢復她對自己的信任,使他們和好如初。可是,十幾天來,他找遍街頭巷尾,搜盡水曲山陬,沒有見到她的蹤影。他極其惱怒地想,隔河牛女,七夕還能會鵲橋;而他們,她上蓮師,向城西;自己走昆師,往城東:一個“南轅”,一個“北轍”,勞燕永遠各東西。老天怎麼竟這麼殘酷無情對待他?這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