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間,劃出的一條歪歪斜斜的蠕動的蚯蚓。近了,近了,嘈雜的喧囂聲可以聽到了。近了,近了,人在泥路上跛行的怪模怪樣,也看得清楚了。走在最前面的,穿件嶄新的灰色幹部裝,肩腰寬如一片大門扇,他就是焦禮達。他肩著兩根長長的有鐮刀把粗的沉重的鋼筋,鋼筋咣噹咣噹地響,忽悠忽悠地閃動。他穿雙烏亮的套靴,褲腿納入靴筒裡,靴筒上、衣褲上到處都濺滿了泥。路滑難行,他仍然趾高氣揚,大步流星往前走,把泥水濺得老高老高。焦禮達實在無法掩飾內心的激動,因為他覺得今天正在愜意地玩貓捉老鼠的遊戲,而這隻老鼠過去兇如獅虎,曾經咬傷過他,如今它受了致命傷,變成了過街老鼠,頃刻就要成為他囊中的獵物。在他身後的挪動的像座鐵塔似的東北漢子,就是現任地委書記高達。他是焦禮達的強有力的靠山,不過,他那習慣穿東北大頭鞋、在乾燥的路上趕大車的腳,不習慣穿長筒靴在江南的雨中走泥路。在抹了油似的路上,這鐵塔般的漢子東倒西歪、一步一滑,顫顫波波、驚慌萬狀,煞似外小腳女人。他的臀部、上衣沾滿了大塊大塊的溼泥,顯然,他已摔了好幾交,他眉頭打的結竟有核桃那麼粗。他一生什麼硬仗惡仗都打過,千難萬險沒皺過眉,就是沒見過這種鬼地方,軟折細磨,讓他有力無處使,逼得他透不了氣,簡直比要他的命還難受。今天這隻曾傲嘯山林的吊睛白額虎,遠離森林走泥沼,還不如一條喪家犬。他真後悔把他的深耕實驗田,定在過虎崗區,更不該為了找尤瑜的岔子,到離城七十多里到白浪湖來檢查。昨天乘拖拉機沿堤顛簸了半天,身子骨像散了架,才到過虎崗;今天,天雨路滑,好像扭秧歌似的走了二十多里,還沒有到實驗田。再折騰下去,他這鐵塔也會塌泥倒地。在他身旁緊張照料他的兜腮鬍子,他左手高高擎起的那把昆陽特有的醬紅色的油紙傘,好不容易才遮蓋了高達的頭頂;他右肩上聳,死命撐著高達的腋,簡直像根支撐著將要倒塌的岌岌可危的高樓的歪柱子。一把小傘遮住了高塔的頭,就蓋不住馬臉,馬臉早被淋得像落湯雞。臉變青了,面肌篩糠似地顫動,眼裡射出墜崖時瀕死的人的驚恐萬狀的光。
稍不留神,突然,';兜腮鬍子';的一隻腳踩入水凼中,身子向一旁虛幌,啪啦一聲,塌泥倒下。沒有了支撐柱,高塔頃刻塌下來,重重地壓在';兜腮鬍子';身上,唉喲!唉喲!上下兩人齊聲淒厲呼叫。油紙傘被摔成了好幾片,雨水沒遮攔地往他們臉上打,衣裡鑽,無可名狀的奇寒,如刀似劍地刺著他們的心。他們真恨自己的塊片這麼大,要是能縮小成貓或鼠,在別人的袖裡胯下能藏身,也不會落到這般悲慘的境地!門扇聽到啪啦聲,知道他身後的兩座靠山崩塌了,即刻轉身來攙扶,呱嗒一聲,也來了一個嘴啃泥,兩根鋼筋咣噹砸下地,一端砸中了兜腮鬍子的腳,雖然隔著長筒靴,還是傷得很不輕。痛死我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從姚令聞裂開的兜腮鬍子的縫隙裡蹦出來,真像芭茅中噗地竄出只夜嚎的貓頭鷹。整個隊伍像突然遭到強敵的襲擊,驚慌萬狀,亂成一片。藏在兜腮鬍子身後不遠的癩痢頭,他形容猥瑣,以往書記不願意見他。他想,患難見真情,此刻書記有難,幫他解圍,定會得到書記的垂青。過去他曾以抓鱔魚泥鰍為業,走這種油滑的泥路,訓練有素,這樣,他像蜻蜓點水一般,十分輕快地躥了上來,去攙扶書記。可是,書記立刻聞到了癩痢頭刺鼻的腥氣,鼻翼緊縮,顯出鄙夷不屑的神態。兜腮鬍子見狀,連忙厲聲喝令退下,癩痢頭只得訕訕離開。此刻兜腮鬍子顧不得被砸的腳的揪心的疼痛,想立即掙扎著站起來去扶,但書記的超重的身體,像座大山壓著他,他不能挪動半寸。
幸虧此時他們身後有雙鐵手把高塔扶起來,支撐住,並將自己頭上的蘑菇斗笠罩在高塔頭上。他用力撐住高塔的左腋,簡直像揹著他。高塔低頭一看,見他頭挽白袱子,腰繫黑色腰圍巾,襪子套著草鞋的雙腳叉開,像兩個鐵樁,穩穩當當地釘在泥地上,儼然是個地地道道的湖鄉漢子。仔細一瞧,瞧見了他古銅色的臉上的左靨旁的疤痕。高塔頓時心頭一熱,這不就是他準備火燒中游時,要燒掉的尤鵬嗎?此刻,他有幾分懊悔,覺得過去做得太絕了。要是那天在鍊鐵工地的火燒中游的現場會給燒了,他今天豈不是要在泥裡滾?細想起來,這尤鵬雖然不那麼聽話,但工作還算不錯,開河任務完成得很出色,鍊鐵爐也建得比姚令聞的好。可是他不搞思想革命,專靠物質獎勵,明目張膽地執行修正主義路線,如果不撥正航向,他定會被狂風惡浪吞沒。何況他的姐夫是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在昆陽的代理人,而他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