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懷疑林憶蓮的眼睛蘊藏了幾個世紀的憂傷。你在裡面看到了《紅與黑》中德·瑞納夫人在觀看於連被宣判時的神情,看到了《法國中尉的女人》中莎拉站在大海邊的眼神,還看到了林徽因在與徐志摩訣別時的那一時刻……
那雙細狹的眼睛永遠是那樣微睜著,朦朧著,若有若無地訴說著,再加上那觸目驚心的單眼皮。細狹的眼眶與平坦的單眼皮達成了怎樣一種驚心動魄的效果,它毫不掩飾地流露著一個女人的愛與哀愁,一個女人的情感可能達到的最濃稠的密度。
在林憶蓮最得心應手的MTV中,這個愛錯了男人的黑衣女人總是出現在一間晦暗的房間裡,一隻手臂托住自己的臉龐,另一隻軟弱地伸向前方。她低著頭,是在呻吟還是在歌唱,我無法辨別。猛然,她會抬起頭,她的臉是如此平淡,但這種平淡感迅速就被那雙眼睛粉碎了。
第一次注意到林憶蓮的眼睛時,我14歲。14歲的孩子還無法理解女人的風情,我直接的反應是這雙眼睛很特別,但一點也不好看,那時候的我,更喜歡關之琳式的眼睛。21歲時,我突然理解了林憶蓮那雙眼睛的韻味。
那一年,我驚恐地發現,我被一種浮躁與喧囂包圍著。在流行文化中,一群膚淺的小女生們開始滿口的“愛”,她們或者扭捏作態,或者亂蹦亂跳,她們的眼睛如卡通人物一樣明亮。然而,我在那裡面只看到了空洞。
我突然意識到林憶蓮的眼睛的珍貴,它恰到好處地宣佈了一個女人所應該含有的柔情與哀怨,如果更深一層,我可以說,林憶蓮的眼睛表明了一個女人具有愛的能力。不管愛的物件是否選擇錯誤,是否真的不回家,這個喜歡把自己裹進黑色衣服的女人,用她柔弱卻堅定不移的口吻在強調道:我愛這個男人,並願意為他全部付出。
林憶蓮充分展現了人類文明傳統中最優秀的女人所具有的最美妙品質:溫柔、堅定、無私。在上個世紀的後半葉,這種品質遭受了顛覆性的考驗。生硬的女權主義者拼命擠壓著女人身上芬芳的汁液,把她們變得勇敢卻乾燥起來,她們錯誤地把男性化的行為與傾向理解成堅強。緊接著,商業化的無處不在,進一步擠幹了女人身上最後的溫柔。他們陰謀把女人變得扁平化,她們率性而缺乏包容能力,她們將愛情過濾成一種快樂的男女關係,而非靈魂與肉體的對視與結合。她們把男人僅僅當成一件獲取歡樂的玩偶,這個玩偶與流行的電影或者芭比娃娃沒有太大的區別。
在趙薇式的眼睛的逼迫下,我不得不逃避到對林憶蓮的眼睛的回憶中去。在那裡面,除了目擊到幾個世紀的憂傷外,我分明還看到了我們曾經純真而傷感的年代,在一連串打動我們耳朵的名單裡是蔡琴,是歐陽菲菲,是林青霞,是羅大佑與齊秦……她們的聲音與樣子,曾經悄悄進入我們的靈魂。而今天,對應的名單則是范曉萱,是趙薇,是李玟,是張惠妹,是陳小春與陳曉東……
這個春天,林憶蓮復出,並推出《鏗鏘玫瑰》。做了媽媽的林憶蓮變得激動與熱烈起來,面對這個因為愛而獲得幸福的女人,我突然憂傷起來,我突然如此地渴望那個深深陷入愛的苦惱的黑衣女人,還有那雙觸目驚心的眼睛中流露出的觸目驚心的憂傷。
二
這個春天,徐志摩也意外地出現了。這是個男性荷爾蒙過重的春天,蘇聯小夥子保爾·柯察金與永遠的革命者切·格瓦拉已經為空氣裡注入了強烈的男性氣息。而徐志摩在這樣的情況下,柔弱而輕飄地出場了。於是,徐志摩的鼻子開始進入我的分析視野。
透過那些黑白照片,你會發現,這個小夥子的確儒雅英俊,在他雅緻的面龐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鼻子。在那樣精細的佈局中,他的鼻子顯得突出了一些,這一點徐志摩在個人日記裡流露了同樣的惋惜。
但正是這點,或許已經洩露了徐志摩最能打動我們的品質:不合時宜。他的鼻子在他的面部不合時宜地突出著,而徐志摩本人則不合時宜地凸顯在中國歷史上。如今,我們或許會說,是那些詩歌與愛情讓徐志摩刻在了我們的記憶裡。但事實是,沒有人讀過幾首他的詩,也沒有人稍微認真一點了解他的戀情。徐志摩留給我們更鮮明的記憶是他的行為本身。
我們記得他如何愛上了林徽因,如何在梁啟超的痛斥下與陸小曼結合,如何在險惡的現實環境下實現他縹緲的理想……這個出身富豪的年輕人,幾乎沒有受過殘酷現實的一點汙染,他滿懷著希望與理想,遊學美國,浸淫劍橋,並最終墮入詩歌。他腦中夢想著拜倫與雪萊的偉業,卻在中國黑暗的20年代生活。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