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雲又聽了兩句:“彷彿是……亭戶?”
我頷首道:“這是民間新制的《鬻海歌》。”
朱雲道:“二姐如何知道?”
我不答,轉頭向綠萼道:“去問一問,若得閒,請她上來唱一曲。”綠萼領命去了。我這才道,“這歌兒在江南道傳唱有些日子了,我在小書房讀到過。說的是‘亭戶’之苦。”
朱雲想了想,不覺現出迷茫的神情:“‘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輸征’‘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山去夕陽還’,亭戶竟這樣苦?”
一瞬的恍惚,我這才意識到,朱雲與我們是異父姐弟。我和母親所承受的驚恐和困苦,我們在獄中所度過的那些飢寒交迫的日子,他從未經受過。雖然父親和母親是長公主府的管家,整日操勞,但朱雲自小備受疼愛,又與高暘做伴,從未行過僮僕廝養之事。他尚未成年,就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又藉著玉樞的寵愛,成為龍衛右廂副指揮使。他並未真正嘗過卑微與屈辱的滋味,又如何懂得鹽場亭戶的苦?如何明白為何亭戶願意拋棄家園,成為居無定所、遭人唾罵、被官府通緝的海盜?就連那四處漂泊的歌女,也並不曾真正唱出其中的苦難與憐憫。
我微微一笑道:“隨口唱的,何必當真?弘陽郡王現下還在江南道麼?”
朱雲忙道:“王爺打走海盜,陛下大加讚賞,於是命他去西北勘察鹽政。”說著又好奇問道,“這麼大一件事,二姐竟然不知?”
我一怔:“西北?”
朱雲道:“不錯。”
高暘和高曜的表兄裘玉郎在西北軍中度田,高曜立功後立刻去西北巡視鹽政。昌平郡王……我眉心一蹙:“竟然都在西北軍中了,有趣……”
朱雲好奇道:“二姐,西北也有鹽政可查麼?”
我淡淡道:“西北有青白鹽,向由羌人專利。雖然我朝正在對西夏用兵,但也還是會有羌人走私青白鹽進來。未與西夏開戰之前,這些鹽都是西北軍榷,所得的錢專充軍費。弘陽郡王究竟是幾時立功,又是幾時去了西北的?”
朱雲道:“今天是初六,海盜之事大約是半個月前的事情,想來現在也就剛剛到西北而已。”
我屈指道:“江南百姓若有上書,到京中約有六七日,從公車府到御書房,還有十來天。如此看來,最多兩三天,我便能在小書房看到江南鬧海盜的事了。”
朱雲驚歎:“百姓上表竟然這樣慢?怨不得這麼大的事情,二姐卻還不知道。”
我微微冷笑:“天子還肯留著公車府使庶民的苦樂直達天聽,已是難得。你知道每天有多少百姓上書喊冤、告狀、討賞、自薦麼?光夾帶的血書我每日不知要看多少,回漱玉齋洗手,恨不得洗掉一層皮才罷。”
朱雲道:“二姐在御書房竟這樣辛苦……”
我吐出一口酒氣,化作一團惆悵:“等你真的上任了,便知道公務繁重的滋味。”
朱雲懶懶地擺一擺手:“罷罷,如此看來,我還是晚兩年再去上任好了。二姐知道麼?朝中聽聞弘陽郡王立功的事,都不住口地誇二姐呢。再加上這一次二姐向慧貴嬪開銃的事……”
“誇我?”
朱雲笑道:“二姐連這也想不到?弘陽郡王自八歲就有多智之名,那之前不是二姐做他的侍讀麼?後來雖換了劉女史,不過小弟知道,究竟是二姐的功勞多。”
劉離離……一轉眼,她已離宮近半年了。她扭著帕子、眸光閃動的模樣,我至今不忘。那一日白衣藍裙終於化作一聲呵不散的嘆息。我緩緩問道:“劉女史比我忠心,這是她最可貴的地方。她現下如何了?她嫁人了麼?”
朱雲笑道:“劉女史回家後,聽說提親的恨不得把門拆了,不分晝夜地守在她家裡。”說著笑意轉而鄙夷,“也是,弘陽郡王如今是最年長的皇子,素有仁孝聰慧之名,又新任鹽鐵副使,代天巡察鹽政,還有軍功在身。如此顯赫,誰又不想攀附這層關係?”
我不理會他,只淡淡問道:“她嫁給誰了?”
朱雲道:“劉女史嫁給了一位秘書省的年輕的校書郎。”
我頓時放下心來:“校書郎官位雖不高,可大小是個京官,又在秘書省,前途無量。”
朱雲笑道:“二姐所言甚是。”
我自斟自飲,竟有些醉了。酒太冷,冰也盛,雖然連聽了兩個好訊息,卻是渾身冰涼。我已準備好用最冷、最硬的心來迎接即將聽到的壞訊息:“還有何事?”
朱雲斂了笑容,若無其事地開大了窗,裝作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