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輕聲喚他。他睜開眼,見美麗恭謙的乘務員遞來一杯溫水。
就在這時,他聽到鄰座有一對男女在用德語交談。他略懂一些德語,聽出兩人是在談論他,不由投去目光,看到是一對金髮碧眼的情侶,約三十歲。見元深看他們,兩人露出微笑,改用英語同他招呼:“歐陽先生,榮幸!”元深不明所以,對他們潦草地點了一下頭。
金髮男子卻是熱情,隔著走廊伸過手來,“克勞斯·古特曼,這是我的女朋友”他又說了女友的名字。元深沒聽進去,只匆匆與之握手敷衍。在德國,誰不叫克勞斯?他想。下次坐不得民航了,早知讓彼得去安排飛機。
“就差那麼一點兒,你就是我們的新老闆了。”克勞斯談鋒甚健,熱情地告訴元深,他與女友原本都在能源公司工作,德國公司沒有避嫌規則。但O。V。收購之後有了避嫌規則。一對戀人勢必要離開一個。女友原是澳大利亞人,職位又較男友低,因而主動放棄職位,離開德國回家鄉發展。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選擇?”克勞斯問元深。
元深笑了笑,沒有作答。聚散離合都有時。戀人如此。僱傭亦是如此。這些事情何足掛齒?
“我選擇忠於愛情。”克勞斯笑著,眼神中有驕傲,“工作可以換,但最愛的人只有一個。留下或者離開,總要在一起。所以我辭去職位,隨她去澳洲。我們一起,重新開始。”他說著摟摟女友的肩。金髮美女小鳥依人,露出滿足的笑容。
元深的心微痛了一下,卻不露聲色。
“祝你們幸福。”他禮貌地回應。微揚的唇角掛著淡淡的傲慢與優越。看看這兩人,三十啷噹歲,就這點出息。
忠於愛情在一起幸福“謝謝。我們當然會幸福的。”克勞斯亦滿懷優越感,笑出一個最陽光最飽滿的笑容,“人生太短暫,應當成全自己的內心,成全愛情。這樣,老去或者死去的時候才沒有遺憾,你說是不是呢?”他說著,在女友的額角親吻一下。兩人相視一笑,盡情展示恩愛。
去他媽的工作。去他媽的規則。我們就是要在一起。
這對戀人已是而立之年,面對愛情,身心仍有如十幾歲的少年。他們在元深面前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他們的反叛、他們的激情、他們的幸福。
元深被暗暗地刺痛了。
他的心已先於他的身老去、死去了。他不會愛,不配愛,不能愛了。
人生太短暫老去或者死去的時候沒有遺憾遺憾他終是要遺憾的。“明天就是情人節了,你一定是去墨爾本會女朋友吧?”克勞斯繼續攀談,“澳洲女孩最有風情。”他說著又摟摟女友。元深不知自己答了句什麼。他只聽得發動機轟鳴,乘務員在廣播,乘客完成登機,艙門準備關閉。他心裡的念頭亂成一片。沈慶歌在墨爾本等他,等著披上婚紗,與他攜手前往深紫色的花田。她是他的未婚妻、他的合作伙伴、他將要交託諸多後事的家人。她是他理智所賴以生存的後花園。她敦促他,不脫離系統設定的軌道,做無情但聰明的決定。
他需要她,也痛恨她。就像他需要理智,也痛恨理智。
他的理智很清楚,他心底最愛的那個人,那個天真痴情的小姑娘,在海螺山,等著見他最後一面。他感到內心的召喚,但理智就是不從他。
海螺山,要說起來又是一串往事,遺憾的往事。他與她之間,怎會落下那麼多的遺憾、那麼多的不甘、那麼多的未完成。
不,並不只有他和簡汐是這樣。這世間芸芸眾生,無不如此。太多的願景,太多的理想,太少的時間,太少的機緣,來不及一一實現。但人們不急。生命長著呢,老去還很遠。人們想,總還有時間的。等將來,等將來,等將來如何如何如何如何將來永遠不會來。在死去之前,理想被忘了。遺憾也被忘了。忘了,也就沒有痛苦。可他沒有如此幸運。他的遺憾就是遺憾。他在壯年之時、清醒之際離開,多麼悲哀。不足九個月了。怕嗎?怕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怕得難以入眠。可或許,他也不是怕死,只是怕不能好好地利用有限的生命。他問自己,如果此刻生命不是剩下九個月,而是隻有九天,甚或九個小時,他會想做什麼?去薰衣草花田拍婚紗?去和誰生孩子?去處理
公司事務?分配遺產?不。都不是。他唯一真正想做的事情,就是忠於自己的內心,與最愛的人在一起相守,多一刻好一刻。乘務長正在報告機長,準備關閉艙門。在理智與情感的對峙中,他拋棄了理智。在慾望與良心的角力中,他放棄了判斷。從未有一刻像現在,他如此渴望見到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