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聲。漲潮,落潮,激盪,旋轉,在礁石面前躊躇不前的波浪,冰雹,雨,雲,雲隙裡的亮光,沒用的泡沫濺起的小浪花,浪頭猛升,突降,浩瀚的徒勞無益的努力,到處都是沒頂的危險,聚散無常的黑暗,深淵裡所有的這一切,在人心裡全有。格溫普蘭現在正在受這種苦惱的折磨。
他的眼皮一直沒有睜開。在苦惱達到高潮的當口,他聽見一個美妙的聲音說:“格溫普蘭,你還沒有醒嗎?”他吃了一驚,連忙睜開眼睛,一折身坐起來。過道的門半開著,蒂在門縫裡出現了。在她的眼睛裡和嘴唇上掛著一個難以形容的笑容。她站在那兒,在她那種不自覺的穆靜的光輝襯托之下,顯得特別迷人。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最神聖的時刻。格溫普蘭心驚膽戰,頭昏眼花地注視著她,他醒過來了;什麼,從睡夢裡醒過來了嗎?不是,從失眠裡醒過來了。是她,是蒂;不知為什麼緣故,他覺得內心裡的風暴和從善到惡的墮落感覺,一下子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天上奇蹟般的眼光發生了作用,這個渾身發光的溫柔的瞎眼姑娘用不著費力氣,只消出現在他面前,就把他心裡的全部黑暗驅散了,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他心靈裡的烏雲撥開。跟天上的奇蹟似的,格溫普蘭的心裡又出現了蔚藍的天空。這位仙女的神力使他又變成了原來的那個善良純潔的高個兒格溫普蘭。人的靈魂跟所有的受造物一樣,也有這種神秘的對照。兩人都不言語了;她是光明,他是深淵;她超凡入聖,他風平浪靜。蒂在格溫普蘭動盪的心靈上閃閃發光,有著海上的星星那種不可言喻的效果。
第二章 從歡樂到沉痛
太簡單了,簡直是奇蹟!這正是“綠箱子”開早飯的時候,蒂不過是來問問格溫普蘭為什麼還不到他們的小飯桌那兒去。
“是你!”格溫普蘭叫一聲,他所有的話都說完了。現在他除了蒂生活在其間的這片天地外,沒有別的天際,沒有別的視野了。
沒有見過緊跟著暴風雨而來的海洋微笑的人,無法想像他現在的平靜的心境。沒有比深淵更容易恢復平靜的了。因為它的嘴巴很容易吞東西。人心也是如此。不過也不是永遠如此。
只要蒂一露面,格溫普蘭心裡的光明就發出光輝,照射在她身上,於是眼花繚亂的格溫普蘭身後的鬼影就逃之夭夭了。愛情這玩意兒真是個有本事的和事老!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面對面的坐下,於蘇斯坐在他們中間,奧莫待在他們腳下。桌子上有一把茶壺,壺底下是一個冒著火焰的小燈。費畢和維納斯正在外面忙著做雜務。
早飯跟晚飯一樣,是在當中的一間屋子裡吃的。因為地方很窄,桌子又小,所以蒂的背靠在一道半截板牆上,正好對著“綠箱子”的門口。
他們兩人膝蓋碰著膝蓋。格溫普蘭替蒂倒了一杯茶。
蒂很動人地吹著自己的茶杯。突然間,她打了一個噴嚏。這當兒,燈頭上升起一縷煙,有一個好像紙片似的東西變成了灰燼。使蒂打噴嚏的就是這縷煙。
“這是什麼?”蒂問。
“沒什麼,”格溫普蘭回答。
她輕輕地笑了。
他剛才燒的是公爵小姐的信。
愛人的良心就是被愛的女人的守護神。
真奇怪,格溫普蘭身上少了這封信,覺得很舒服。跟鷹感覺到自己有兩隻翅膀一樣,他又覺得自己是個正直無欺的漢於了。
他覺得誘惑已經跟這道煙一起消失,而公爵小姐也跟信紙一樣變成了灰燼。
他們一面把他們的茶杯混在一起,就著一隻杯子喝茶,一面談話。這是情人的細語,麻雀的啁啾。簡直可以跟鵝媽媽①和荷馬的童話媲美。除了兩顆相愛的心以外,別處找不到詩意;除了兩個接吻的聲音以外,別處找不到音樂。
①十七世紀法國作家貝洛有童話集叫《鵝媽媽的故事》。
“有一件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
“格溫普蘭,我夢見我們兩個人都是野獸,而且還長著翅膀。”
“長翅膀的是鳥,”格溫普蘭嘟囔著說。
“野獸就是天神,”於蘇斯忿忿地說。
談話繼續下去。
“格溫普蘭,要是你不在了的話……”
“怎麼樣?”
“那就沒有上帝了。”
“茶太熱了。別燙著嘴,蒂。”
“替我吹吹吧。”
“你今天早上多麼漂亮啊!”
“你想想看,我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