沌》嗎?大家都跑到格溫普蘭這兒來了。沒精打采的人要來笑笑,憂鬱的人要來笑笑,良心不安的人也要來笑笑。這種笑有時候彷彿傳染病一樣,無法阻止。假使說還有一種人不願意避開的傳染病的話,那就是快樂的傳染病。不過這種成功無論如何也不會超出普通老百姓的範圍。觀眾雖然很多,可都是平頭小百姓。要看《被征服的混沌》只消花一個便士就行了。上流社會的人是不到只花一個銅於兒的地方來的。
於蘇斯並不討厭他這部作品,他是醞釀了很久才寫出的。
“這是一個名叫莎士比亞的人的那一類作品,”他謙虛地說。
蒂的合作使格溫普蘭表演得更出色。她那潔白的臉蛋跟這個地只一比,簡直連老天爺也要大吃一驚。觀眾望著蒂,暗自替她擔心。她臉上那種不認識人、只認識天主的童貞女和修女的高貴的表情,簡直無法形容。大家看見她是瞎子,可是卻覺得她能看見。她似乎是立在神仙世界的大門口。身上閃耀著人間的和天上的光輝。她是到人間來工作的,不過她跟上天一樣,是隨著黎明的曙光工作的。她遇到一條七頭妖蛇,也會把它變成一個靈魂。她好像一個萬能的創造之神,對自己的創造又驚又喜。觀眾似乎能夠從她臉上那種莊嚴驚奇的神氣裡看出來她的創造的慾望和她對自己的成績的詫異。大家覺得她愛這個怪物。她知道他是個怪物嗎?大概知道,因為她在摸著他的臉。也許不知道,因為她沒有拒絕他。黑暗和光明在觀眾的腦海裡溶成的陰影,慢慢地顯出了無窮無盡的遠景。神體怎樣能跟軀殼合在一起?靈魂怎樣能滲透到物質裡去?陽光怎樣能變成臍帶?怎樣能使一個破了相的人改變形象?殘廢的人怎樣能變成神仙?所有這些似隱似現的奧妙,使格溫普蘭引起的痙攣性的笑聲達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必往深處想(觀眾是不高興往深處想來使自己疲勞的),他們也能夠懂得他們所看見的東西以外還有一些東西存在,因為這出奇怪的戲本身就是一個洞穿人心的作品。
至於蒂心裡的感覺,那就不是人類的言語所能形容的了。她覺得她是立在一群人中間,可是她不知道什麼叫做人群。她只不過聽到一片嗡嗡的人聲,如此而已。對她來說,一群人好比一陣風,實際上也只能是這樣。一代一代的人也不過跟一陣一陣的風一樣,瞬息即逝。人類的過程不過是呼吸、希望、死亡。在這群人中間,蒂覺得自己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好像站在懸崖上似的,不住地打寒戰。在她像一個將要陷入不幸的無辜者一樣,控告上蒼,為了可能墜入深淵而心中憤懣,雖然外表保持寧靜的神氣,而內心裡卻為了自己的孤獨惴惴不安的時候,她突然間找到了寄託。好像在無邊的黑暗裡突然找到了一根救命繩似的,她把自己的手放在格溫普蘭有力的頭上。多麼快樂啊!她的玫瑰色的手指按住他蓬亂的頭髮。一摸到他那羊毛似的頭髮就產生了一種溫柔的感覺。蒂好像在撫摸一頭綿羊,其實她知道那是一頭獅子。她整個的心溶化成不可思議的愛情。她覺得自己已經脫離了危險,找到了救世主。而觀眾的想法卻恰恰相反,觀眾認為被救的是格溫普蘭,救世主是蒂。“那有什麼關係!”於蘇斯想道,他對蒂的心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在蒂得到了安慰,感到高興,崇拜著這個天使的時候,觀眾卻相反,望著這個怪物,瘋狂地忍受著這個普羅米修斯一樣的可怕的笑臉。
真的愛情是永不凋謝的。赤誠的愛人也永遠不會冷下來,炭火能夠被灰燼埋起來,星星就不會這樣了。這種美妙的感覺,蒂每天晚上都體會一次,在觀眾捧著肚子笑的時候,她心裡感動得恨不得大哭一場。周圍的人只不過很快樂,她呢,她卻很幸福。
很顯然,格溫普蘭突然出現的、使人詫異的笑容所引起的歡笑,不是於蘇斯預期的效果。他喜歡的是微笑,而不是大笑,微笑才是欣賞文學作品的姿態。不過演出的成就給了他安慰。每天晚上,在計算一堆堆的便士摺合多少先令,一堆堆的先令摺合多少英鎊的時候,他也因為這種不尋常的成就而心安理得。再說,他認為不管怎麼說,觀眾笑完以後,《被征服的混沌》總多少有一些東西留在人們的心坎裡。他也許沒有完全錯;這個作品總算在老百姓心裡紮了根。事實是,這些平民百姓起先注意這條狼,這隻熊,這個人,然後注意到音樂,被和諧控制住的咆哮,被黎明驅散的黑夜,隨著歌聲而來的光明,懷著焦躁不安的深厚同情,甚至可以說還帶著一定的誠懇而又尊敬的心情,接受了《被征服的混沌》這個詩劇,接受了這個以精神戰勝物質為主體、以人類的歡樂為結局的戲劇。
這就是老百姓能享受到的粗野的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