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迦求道的人,都說是他看透了人間的生老病死,要求無上的解脫。我的看法不同,我
覺得那是一種美,是以人的本真走向一個遙遠的、不可知的,千山萬疊的風景裡去。
賈寶玉是虛構的人物,釋迎是真有其人,但這都無妨他們的性靈之美,我想到今天
我們不能全然的欣賞許多出家的人,並不是他們的心不誠,而是他們的姿勢不美;他們
多是現實生活裡的失敗者,在挫折不能解決時出家,而不是成功的、斷然的斬掉人間的
榮華富貴,在境界上大大的遜了一籌。
我是每到一個地方,都愛去看當地的寺廟,因為一個寺廟的建築最能表現當地的精
神面貌,有許多寺廟裡都有出家修道的人,這些人有時候讓我感動,有時候讓我厭煩,
後來我思想起來,那純粹是一種感覺,是把修道者當成“人”的層次來看,確實有些人
讓我想起釋迦,或者賈寶玉。
有一次,我到新加坡的印度廟去,那是下午五點的時候,他們正在祭拜太陽神,鼓
和喇叭吹奏出纏綿悠長的印度音樂,裡面的每一位都是赤足赤身又圍一條白裙的苦行僧,
上半身被炙熱的太陽烤成深褐色。
我看見,在滿布灰鴿的泥沙地上,有一位老者,全身烏黑、滿頭銀髮、骨瘦如柴,
正面朝著陽光雙手合什,伏身拜倒在地上,當他抬起頭時,我看到他的兩眼射出鑽石一
樣耀目的光芒,這時令我想起釋迦牟尼在大苦林的修行。
還有一次我住在大崗山超峰寺讀書,遇見一位眉目娟好的少年和尚,每個星期日,
他的父母開著賓士轎車來看他,終日苦勸也不能挽回他出家的決心,當賓士汽車往山下
開去,穿著米灰色袈裟的少年就站在林木掩映的山上唸經,目送汽車遠去。我一直問他
為何出家,他只是面露微笑,沉默不語,使我想起賈寶玉——原來在這世上,女蝸補天
剩下的頑石還真是不少。
這荒野中的出家人,是一種人世裡難以見到的美,不管是在狂歡或者悲憫,我敬愛
他們;使我深信,不管在多空茫的荒野裡,也有精緻的心靈。而我也深信,每個人心中
都有一顆靈石,差別只是,能不能讓它放光。
——一九八二年八月一日
斷愛近涅拿
有人說過年是“年關”,年紀愈長,愈覺得過年是一個關卡;它彷彿是兩岸峭壁,
中間只有一條小小的縫,下面則水流湍急,順著那歲月的河流往前推移,舊的一年就在
那湍急的水勢中沒頂了。
每當年節一到,我就會憶起幼年過年的種種情景。幾乎在二十歲以前,每到冬至一
過,便懷著亢奮的心情期待過年,好像一棵嫩綠的青草等待著開花,然後是放假了,一
顆心野到天邊去,接著是圍爐的溫暖,鞭炮的響亮,厚厚的一疊壓歲錢,和兄弟們吆喝
聚賭的喧譁。然而最快樂的是,眼明明的看見自己長大了一歲,那種心情像眼看著自己
是就要出巢的乳燕。
過了二十歲以後,過年顯著的不同了。會在圍爐過後的守夜裡,一個人悶悶地飲著
燒酒,想起一年來的種種,開始有了人世的挫折,開始面臨情感的變異,開始知道了除
去快樂,年間還有憂心。有時看到父母趕在除夕前還到處去張羅過年的花用,或者眼看
收成不好,農人們還強笑著準備過一個新年,都使我開始知道年也有難過的時候。
過了二十五,過了三十,年歲真是連再重的壓歲錢也壓不住,過年時節恰正是前塵
往事卻上心頭的時節,開始知道了命運,好像命運已經鋪設了許多陷階,我們只是一步
一步地向前走去,有許多喜愛的事時機一到必須割捨,有許多痛恨的事也會自然消失,
走快走慢都無妨,年還是一個接一個來,生命還是一點一滴的在消失。
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在二十歲以前那麼期待新的一年到臨,而二十歲以後則憂心
著舊的歲月一年年的消失呢?最後我得到一個結論,在冠禮以前,我們是“去日苦短,
來日方長”。成年以後則變成“來日方短,去日苦多”,這是多麼不一樣的心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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