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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們的女兒談話
作者:王朔
談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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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我還住在朝陽公園門外朋友家裡,一天早上,樓上一個朋友給我送來一封信,是咪咪方從三藩市寫來的。因為不知道我的地址,經過幾個朋友之手耽擱了幾個月才轉到我這裡,信皮兒已經有點皺了。她在信裡寫她就要高中畢業了,考上了東部一個我拼不出名字的公立大學的英文系,夏天就要從家裡搬出去,租房子或者住學校宿舍。她有了一個男朋友,當地人,誠實、文字能力強、理智但是沮喪——她在信中問我“是不是和我爸有點像”。她說,她的理想就是儘快唸完這四年大學,然後回北京找一個小學教英語,然後每天混,寫劇本或者小說。她信中的原話是“過一個北京女孩該過的日子”。咪咪方十三歲跟媽媽移民美國,一直不習慣加州和英語,想北京。她念十年級那年放暑假自己回過一趟北京,我請她吃東西,孩子說想回中國讀大學。我跟孩子說,你已經考不上中國的大學了,你的中文就停在十三歲,之後接受的認識都是英文的,翻回中文理解力就鈍了一步,怎麼能和本地那些一心透過考試解放自己一直都在本地語言環境中的孩子競爭。想回來也要在外邊唸完大學,假裝留學歸來。我還對孩子說,北京作為一個新的消費中心,過去那種生活方式正在逐漸消失,你不要太理想主義。
咪咪方在信中問我,她爸爸理想主義嗎,還是一個經常感到沮喪的人?是不是一直都在壓抑著一種情緒?她和父親住的那幾年還太幼稚,不是很理解他,問我能不能告訴她一些關於她父親的事,“他到底有沒有信基督一天主教”。咪咪方在信中留了她的電子郵箱地址,我給她回了郵件,說信收到了,祝賀她考上大學,告訴她我的郵箱地址和手機號碼,以便聯絡;告訴她我的看法是她父親沒有真信基督一天主教,他最後那幾天的精神狀態毋寧說是迷惘。
時間太久了,我已經記不得在那封郵件裡還說了什麼,只記得寫郵件時的心情:難過,有一點激動,覺得孩子還太小,很多話不能說,尤其不能隔著天空說。想等到她再大一點,多接觸一些型別不同的人,結兩次婚,自己經過一些哀樂,那時候還想問,再當面跟她聊。咪咪方信中夾有一張她自己的照片,人在陽光中笑,緊張、單薄、有所保留,和方言十幾歲時一模一樣,只是個女孩。
郵件發出後沒有迴音,也許是孩子忙,新生活,總是有顧不上,按舊中國的標準,進入大學也算走上社會了,也許是我把她郵箱字母大小寫拼錯了她沒收到,我總是不能正確拼寫英文,不知道。我以為很快就能見到她,也沒太在意這件事。第一個十年,夏天學生放假,高速公路堵車,飛機一架架橫著從天上過,我會想一下咪咪方,手機上進來不熟悉的號碼001什麼的,會閃一念是她?人有太多理由不互相聯絡,久之,這份惦念也淡了,只是在機場接人、歡場熬夜,身邊走過年輕講英語的圓臉果兒喜歡多看一眼——都忘了為什麼了。
慢慢第二個十年——第三個十年,過去了。一代代果兒蒼了,下了枝頭。我也從中年步入老年。一生交的朋友都散了,各回各家,建立養老公社共度晚年的計劃成了泡影。住在城裡的費用太高,我收集了一下自己的存款,照目前的方式活,活不到八十就要沿街乞討,而照紫微斗數的預測,我的壽命是八十四。朋友也都窮了,老住人家也不合適。於是收拾下自己的一點衣物,告別了最後一個房東,自個兒搬到五環外早年也是朋友給置下的一所小房子裡,不出門,也不再上網和記日子,我的時代已經落幕,該盡的心都盡了,剩下要做的是把陽壽度完,不鬧事,不出妖蛾子,安靜本分地等著自己的命盤跑光最後一秒。這個世界已經與我無關,我每天眯在床上,補這輩子缺的覺,醒了就看窗外天空,看蔚藍,時刻準備著這個大傢伙嗖一下跑掉——翻臉。
酷熱三年後又是豪雨三年,春天也不見晴日,門前的玉蘭沒抱成朵兒就成溼紙了。這年暮春有人給我打了個電話——報了半天名兒沒想起來——說,上世紀我們一起玩得很好的一個孤老頭在家裡花盆拉了一泡屎再也沒站起來,幾天後成了醬豆腐被警察送去火化。“北京市老聯”、“孤聯”聯合出錢買了棵柿子樹,把他栽在密雲水庫山上的“萬人林”。遺產律師來處理遺物,網上到處發訊息找他的後人,一個和他住同樓,年前還幫他買過小蘇打丁烷氣簡和一瓶醫用酒精的孤老太太,也是我們舊果兒,才得知。孤老太太建議大家到密雲春遊一趟,順便給樹澆澆水。沒一個人響應,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