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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我不禁深深為之嘆息……

23

武漢和上海,都在大江之邊,然而“溯游從之,道阻且長”他們已經隔絕了半個世紀。鴻雁往返,密密相約,他們在期盼著今生的劫後重逢。終於王冰松摔折的腿傷痊癒,她決定艱難成行了。

那天,激動的大伯換上了整潔的對襟服裝,讓我趕緊擦拭窗戶。臨近中午,我聽見一個宛若女生的恬美聲音請問張志超先生是住這兒嗎?我趕緊回頭,看見一個風韻猶存的老人略顯侷促地站著。她已星霜上頭,魚紋在臉,但是仍有一種高貴的美,在樸素的衣襟外流露。我急忙喊大伯,他從廚房衝出來,站在簷下的石階上,陡然像石雕一樣呆望著來人。儘管這是相約已久的聚首,但兩個老人彼此矚望著對方的容顏,依舊一時不敢相認;或者說他們一生的期許、渴望、誤會和尋覓,積澱了萬千酸苦,真正重逢之時,卻頓時遺忘了語言。

他們幾乎對峙了一分鐘,才輕輕地彼此喚一聲名字,然後把蒼老的手緊握在一起。我看見他們依舊是無言哽咽,淚光在歷盡滄桑的眼眸中閃爍。沒有擁抱,沒有熱吻,他們非常自持地顫抖對視,最後把漫長一生的悲涼,化著了幾聲如泣般的苦笑。

這是44年之後的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他們一起重遊了傷心故地,那江上逝水,湖畔春波,有誰曾知當日驚鴻又照影重來?他們重登鶴樓,遙看孤帆遠影,可曾想過這“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的祖國,就是他們曾經要為之奮鬥的一個未來?聞一多先生當年在《死水》中的吶喊這不是我的中國,不對不對那悲憤的聲音是否還在他們這一代革命者心中迴響?而今,故人已渺,我已經無法去逼問他們那苦澀的心靈了。

此別之後,終成永訣。大伯未久即被診斷出胃癌,他的黨籍依舊因為羅明的存在而難以恢復;他依舊只能按退休人員的醫療費用來輾轉病榻。當1989年他再次看見他父子追求拼命所建立的政權,又再次上演駭人聽聞的悲劇之後,他徹底死心了。他給我寫了一封介紹信,把我託付給他的一個方外之交北京廣濟寺的明哲上師;然後又囑託我給他買來一瓶安眠藥。之後,他就開始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1990年,一個被組織徹底編織了命運的理想主義者,飲恨長眠。

地主之殤

——土改與毀家紀事

無論出於何種原因——恥辱、羞愧、畏懼或者種種不堪,我都難以理解,父親何以如此持久地迴避提及他的父母兄姊。即使在他暮年的平淡歲月裡,也始終保持著拒絕回憶的習慣而不像大多數老人那樣愛嘮叨過去的痕跡。他像一個純粹憑直覺而熟稔行路的盲人,總能巧妙地避開坑窪一樣躲閃著那段凹陷的歲月。以致於讓人誤會他幾乎像隕石一樣來到這個星球,他的身後是一片巨大的虛空;他來時的路飄渺無跡,只是僅供凝思而永遠難以洞徹的沉沉星雲。

這似乎意味著我的血液之河只上溯到父輩就枯涸了,我像一條沒有源頭的細流般在大地上慢慢洇幹。但這是不合邏輯的,不管祖父母的存在怎樣如同傳說一樣難以親近,我相信父親和我都永遠根據在那個龐大家族的廢墟上。它在若干年的隱秘夢影裡,在浩淼難問的冥冥之中,默默地提供了我們兩代人在苦難泥土上存活的力量。

我真正得以窺見父親的家史是在他不治而逝之後。那是1994年的冬天,我在警察的陪同下趕回恩施奔喪。父親在一面血紅的黨旗下似乎安詳了,帶著他隱忍一生的巨大秘密等待著最後的火焰他幾乎已決意要將一切胸中塊壘都化為灰燼他唯一的遺囑是把骨灰撒向清江,讓流水帶他回到老家。

老家?老家?我們從未去過的地方,我們還有老家麼?但從老家趕來了許多衣衫藍縷的親戚,他們叫我叔叔舅舅爺爺舅公,與我同輩的則都是老人了這突然冒出的大批遠親幾乎讓我瞠目結舌。我一直以為父親是沒有親戚也沒有故鄉的,他官居正七品卻從未還鄉也從不提起,這使我們姐弟皆諱莫如深。這些從深山遠來的陌生族戚與我同哭,他們在真切的哀痛泣訴中開始向我揭露出我們家族那慘絕塵世的往事……

巴東這一地名也許是鄂西最古老的標註。《水經注》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由此看來,那就是中國最悠久的傷心之地。我的故鄉就在那裡,在三峽的背後,在大巴山的腹地那是一個至今還偏遠窮荒的地方。

顧名思義,那是巴人的土地,是一個在遙遠年代就已失去國名的僻野。在清代,它歸屬容美土司管轄,在所謂共和國,它準確的地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