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判決下來,阿西以竊取機密罪判刑11年,我以洩露國家機密罪獲刑6年。我問法官,檔案都在你們手上,請問我洩密洩給了誰?誰看見了這些秘密?造成了什麼樣的後果?他們不回答,只是勸告我們不要上訴,說這是省政法委內定的案子,上訴也沒用。我當然清楚這一套,於是選擇了儘快去監獄——與世隔絕一年幾個月了,我需要知道我那在武漢搶救的癌症父親,是否還健在人間。
1992年初春,我和阿西分配到武昌監獄,之後警方來人干預,說不能把我倆放在一起,於是勞改局又把我調到他們的直屬入監大隊——當年著名的武昌起義門55號。在這裡未久,我很快成為了二小隊的“牢頭獄霸”,官方說法叫大組長。在這裡,我終於可以見到親人和朋友了,我在心中還在暗自等待熊召政來主動探監,解釋一切。
我在勞改隊很快幫他們設計出一種工藝品,用篾條做裝飾畫投放市場。隊裡的管教統稱“幹部”,都很同情我的身世遭遇,對我十分友好。一天指導員【均可證明】來對我說,我看了你的檔案,你的那個朋友熊召政,現在【1992年,多麼華麗的成功轉型啊】已經是武漢著名企業家,某高爾夫俱樂部的董事長。我帶你去找他,請他幫我們買一點這些竹畫吧。
其實那時已經有朋友告訴我,他正和湖北第一太子合作成了富翁。我當然想去看看他究竟對我如何解釋,於是就同意了。指導員帶著我第一次上街,找到了他的寫字樓。但是他不在,秘書打電話給他,我平靜地向他說明來意,希望一見,他支支吾吾託詞說很忙,但很爽快地叫秘書立刻付款買下了我背去的20幅竹畫,成交額一共400元。
他再也沒有出現,而我開始漫長的等待。在艱難地熬過四年半之後,我終於活著提前出獄,而父親則已病逝半年了。母親陪我住了十天,之後跳江自殺【詳見拙作《江上的母親》】。我決定離開武漢這個傷心之地前,計劃最後一次去找熊召政——我想再給我們自己一次機會,我還是不想從此結下深仇,最後覆屍二人流血五步。
我打探好了他的豪華辦公室【洪山賓館】和手機,親眼看見了他從凱迪拉克下來進去,然後給他電話,告訴他我已到門口,只想見一面就走。他明顯驚慌地說,好好,那我讓秘書來接你。半晌秘書出來,把我帶進了他的豪華大班臺前對坐下來。秘書司機等人流連在屋,不肯出去。我知道他怕我行兇報復,我苦笑說我只是來看看你,一別五年,聽你敘敘別況吧——我在給他最後陳述的機會。
他叫秘書給我拿來了一個盒飯,故作神秘地對我低語說——我出來了一直還被他們監視著的,你看外面坐著的那幾個人,就是警局的便衣。我看他完全沒有任何解釋和道歉,反而還想嚇唬小孩。只好對他說——既然這樣,那我走了,你好自為之吧。他尷尬地送我到門口,強行給我衣袋裡塞進一摞錢,然後關上了他的鐵門。
我揣著他賞的1700元人民幣,終於踏上了異鄉之路。我們再也沒有相問相見,直至十幾年後的今天。
六
十幾年來,家破人亡,我獨自放逐在這個叫做祖國的土地上,從來沒有選擇出境或者流亡。我要遠遠地看著他發財,遠遠看著他託人四處打點以獲矛盾文學獎,看著他這個被開除黨籍的人,竟然再次苦苦地去競爭省作協副主席的爵位。我甚至還將看著他以民主人士身份去爭當全國政協代表,去出席這個黨的各種會議。最後,我將看著他慢慢地死去,他比我要老得多,他一定會死在我的前面。
當然在這個國家,還會有各種意外——也許我會走在他前面。但是寫完了這一篇文章,我就不怕也無憾了。因為至少他不敢在我身後,再來歪曲歷史,甚至再來懷念我們曾經的戰鬥友誼——因為他竟然好意思在他出版的舊體詩集裡,還保留著贈送給我,讚美我“白眼青錢不受封”的兩首律詩。
他和黃苗子馮亦代一樣,都是著名的文人,一樣的風雅和風度十足。他們在這個邪惡的國度,似乎也吃過虧,但最終是佔盡風流。我會嫉妒他嗎?不會。因為我比他活得輕鬆自由,活得毫無歉疚和罪惡感。我不敢想象他的每個深夜,捫心自問時是否有過汗顏,獨自在途時,是否有過恐懼。我等了十幾年,想看看這個天天寫文章的人,是否會寫一篇我們,是否會暗示一點歉意。哪怕只有一點,像馮亦代那樣一點,那我也許還是會原諒。
因為我知道要譴責總督而不只是詛咒猶大,我知道強權體制決定的人性卑劣有時情有可原——我就是從體制走出來再到監獄的,無論警匪兩道,我